第十九章(第2/6页)

“你老抱怨我们每周见面一次这事搞得太久。”指挥官说道,“可是,要开始治疗你,充要条件是你检讨得怎样。你写了一年才写出这样的检讨书,不是我的错。就是这份检讨书,我认为,也算不上很好。除了你,没人不坦白曾是帮凶,是帝国主义走狗,是被洗过脑的吹鼓手,是为殖民主义者出力的买办,或是背叛祖国的外国人跟班。你认为我蠢也好不蠢也罢,我不在乎。我清楚,他们的坦白投我所好。可你偏偏不愿投我所好。这么做,是聪明透顶还是愚蠢到家?”

我仍头昏脑胀,坐的竹椅下的竹子地板仿佛起伏摇晃。单人牢房漆黑逼仄,每次从里面出来,至少需一小时,才能适应外面的光与空间。“啊,”脑子像件破碎的外衣,我努力拾掇好它,说道,“我这么想,没经过检讨反省的生活,过得没有意义。指挥官同志,谢谢您给我机会检讨反省我的生活。”他点点头,表示认可。“没人像我这么悠闲,什么都不做,只管写和反省自己的思想。”我说道。我的声音,在单人牢房时像离开我身体的孤儿、躲到结满蜘蛛网的角落,此刻回归我的身体,恢复了正常。“有些方面,我聪明;有些方面,我愚蠢。比如,我能认真听您的批评与修改建议,这说明,我够聪明。同时,我太愚蠢,怎么也不明白,一份又一份地写了这么多检讨书,为什么到现在还达不到您的高标准?”

指挥官透过镜片审视着我。镜片将两只眼睛放大了一倍。他在黢黑山洞里住了十年,视力因此变得很弱。“你的检讨书哪怕勉强达到满意标准,政委也会让你进入到他说的口试阶段。”他说道,“但我认为,你写的他称为笔试的东西,读起来不像真心检讨。”

“我难道检讨得还不多,指挥官?”

“内容也许很多,但形式没什么改变。检讨书讲究内容,也讲究形式,红卫兵在这方面做出了示范。我们要求内容与形式统一。要烟吗?”

我暗喜,但没形于色,而是装作无所谓,点点头。指挥官投飞镖一样将一支烟塞到我干裂的两片嘴唇中间,用我的火机为我点上烟。火机是他从我这里收缴的。我将烟吸氧般吸入体内,烟溶入两片肺叶,一双抖颤的手随之平稳下来。“就是在这份改过后的最新检讨书里,你也只有一次引用胡伯伯的话。这只是症状之一,你的检讨书还有许多,但就这个症状已充分说明,你不大喜欢我们自己的传统,更喜欢外国知识分子和文化。为何如此?”

“我被西方毒化了?”

“正是。瞧,要承认这点并非很难,是吧?这就怪了,你怎么就不能写进检讨书呢?当然,我能理解你为何没引用《钢铁是怎样炼成的》或《林海雪原》里的话。我们这代北越人都读过这些书,但你恐怕读不到。不过,你可以提越南最伟大的革命诗人素友呀。你没有,而是引用范维、披头士的黄色音乐。为什么?政委还真有一套黄色音乐,但他拿来,用他话说,是为了研究。他曾主动提出让我听听那些黄色音乐,我谢了,不听。我为什么要被那些腐朽堕落的东西毒化?拿你说的歌曲与素友的《从此》做个比较吧。那可是我在高中就读过的诗。在诗里,他说‘真理的太阳’如何‘照耀到我的心灵’。革命对我的影响正如他诗里所说。我去中国步兵学校接受培训,就带了一本素友的诗集,它是我的精神食粮。我希望,真理的太阳也能照耀到你的心灵。说到这里,我还想起他写的另一首诗。讲的是一个有钱人的孩子和一个仆人的孩子。”指挥官闭上眼睛,开始背诵其中一节:

有一个孩子生活富足,

西方制造的玩具多得数不清楚。

可另一个孩子只有旁观的命啊,

远远地、默默地,望着玩乐的富家子。

他睁开眼睛。“这样的诗值得引用,不是吗?”

“您要是给我这本诗集,我会读的。”我说道。过去一年,我除了读自己写的文字,没读过任何别的东西。指挥官摇摇头。“下一阶段,你没有时间读任何东西。不过,你拐弯抹角说,只要读一本诗集,知识会比现在多,这说法几乎站不住脚。你没引用胡伯伯语录或革命诗句,只是一个方面。你竟然不引用越南的民谚俗语?啊,也许你是南越人——”

“我生在北越,在那里生活了九年,指挥官。”

“你后来选择了南越。不管怎样,你和我这个北越人有共同的文化。可是,你不愿引用我们的文化。连这样的民歌你都不愿引用:

父亲的善举像泰山一样伟大

母亲的美德像源头汩汩而出的清泉一样充沛久长

全心全意敬畏母亲敬重父亲

唯有如此,孩子遵循的道方得通达圆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