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第6/6页)

我跟他往政委山上的住处走,边走边想,为了让我明白这个道理,他们花的时间似乎太长了吧。到了通往政委住处阳台的楼梯底下,我和指挥官止住步。娃娃脸看守和另外三个看守早候在这里。“从现在起,政委负责教育改造你。”指挥官蹙着眉,从头到脚审视了我一遍,说道,“不瞒你说,他看你,跟我看你不同。他认为,你被教育改造过来的可能性很大。你对酗酒、嫖妓、听黄色音乐诸如此类的社会邪恶上瘾成性;你写东西的形式是反革命形式,令人无法接受;布鲁族同志的死和表匠的死,你难脱干系;你本可不让那部电影歪曲侮辱我们,但你连这都没做到。要是完全由我做主,凭这些,我会用劳改治疗你。你可记住了,要是政委还没有教育改造好你,我仍可劳改你。”

“不会忘记。”我说道。我清楚还没有跳出他的掌心,补充道:“谢谢,指挥官同志,谢谢您为我做的一切。我知道,因为我的检讨书,在您眼里我有些反动。不过,请您相信,在您的批评教育下,我学到了很多东西,这确实是发自肺腑之言。”(不管怎么样,我学到了很多东西这点,确实是事实。)

我的一番感恩戴德的表白,让指挥官的心情好了不少。“我还是给你一些忠告吧。”他说道,“囚犯们跟我讲他们认为我想听的东西,可他们不懂,我想听的是他们的真诚。教育来教育去,要的不就是学生的真诚?要的不就是让学生真诚地说出老师想听的东西?记住我说的话。”说完,指挥官转过身,挺胸抬头,腰板笔直,往山下而去。

“政委等着。”娃娃脸看守说道,“上去。”

我整理了一下已消瘦的自己,抖擞起精神。指挥官有一台从南越一家医院缴获的美国秤,我用他的秤称体重,发现比过去轻了四分之一。指挥官很在意自己体重,对称重以及由此获得精确数据乐此不疲。他极其严格地纵向研究肠道动态,研究样本取自看守、囚犯包括我的排泄物。通过计算,他得出结论:从集中营所有人的肠道里排泄出的废物总重量,每日约六百公斤。这些废物由囚犯们自己收集,并由他们亲手送到地里作肥料。要科学管理农业生产,肥料计量必须精确。我走前,看守督后,爬上楼梯,敲响了政委的门。期间,我感觉肚子工厂在不停运转,将先前吃的斑尾林鸽肉加工成硬砖块。这些砖块第二天将用于革命建设事业。

“进来。”政委在屋里说道。这声音……

他的住处仅一间房。房间长方形,面积很大,与指挥官的住处一样简朴:竹墙,竹地板,竹家具,竹梁支撑的茅草屋顶。我走到房间专门用于会客的地方。这里摆有几把矮竹椅、一张竹咖啡桌、一座圣坛。圣坛上供有一尊镀金的胡志明半身雕塑。雕塑上方挂着一面红旗,红旗上印有一行金字:没有什么比独立和自由更加宝贵。房间中央是一条长桌,桌上堆满各种书和文件,桌周围摆有椅子。一把吉他斜靠着其中一张椅子,吉他共鸣箱的弯曲造型很是眼熟。长条桌一头有台唱机,它看似我撤离西贡时留在将军别墅里的那台唱机……一张大床摆在离门最远处,蚊帐云一样将床罩住,有个人影在蚊帐里面晃动。我光脚踩在竹地板上,感觉沁凉。所有窗户敞开,风沙沙吹进来,拂动蚊帐。一只手,皮肤被烧过,通红,分开了蚊帐。他从床最里处现出身。他的脸完全变形,令人毛骨悚然,我吓得赶紧将目光转向别处。“好好看看。”政委说话了,“我真的这么吓人吗?吓得你连我都认不出吗,我的朋友?”我又将目光转向他,只见他的两片嘴唇被烧没,两排齐崭崭的牙齿露在外面;两个干瘪的眼眶塌陷下去,两个眼珠凸出;鼻子已经不见,只留有两个孔眼;没有头发、没有耳朵的颅面像块巨大瘢痕;整个看似被当战利品砍下、串在绳上悠来荡去的焦干的头。他开始咳嗽,喉结像颗弹子在喉管处上下滚动。

“难道我没告诉过你,”是敏的声音,“不要回来吗?”


(1) 一是指囚犯们耐得住没有感情的生活,二是指他们不敢轻易表露感情。

(2) 阮攸(1765—1820),越南古典诗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