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第6/7页)

在将军的办公室,我见过这些人的照片。拍照时的状况或许更好,但现在几乎无法将照片上神情坚毅的自由战士与眼前这些面黄肌瘦的游击队队员挂上钩来。照片上,他们脸修整得洁净光亮,脖子上系着红色领巾,清一色丛林迷彩服、战斗靴、贝雷帽,站姿挺拔,身披滤过树林的阳光。而眼前,他们没蹬战斗靴,没着迷彩服,代之的是橡胶凉鞋与黑色衣裤;没系前南越突击队传奇标识的红色领巾,代之的是农民系的格子围巾;没戴贝雷帽,代之的是丛林工人戴的宽边帽;脸不洁净光亮,胡子拉碴,头发没剪理,又长又乱;曾明亮灼人的眼神如今像煤块,黯淡无光。每人持一把AK-47步枪,弹夹弯曲如香蕉,特征鲜明。这样一支枪中尤物,配以他们的模样装束,产生了一种奇特的视觉效果。

“他们为什么看着像越共?”灰白头发上尉疑惑道。

他们十几个人领我们去到指挥官住的棚屋。我们发现,看似宿敌的不只是他们。指挥官的棚屋外有一条窄细的廊道,廊道上站着一个身形瘦小的男人,电灯的白光照在他的背后。“那不是——”邦诧异道,但马上止住嘴,没继续荒唐可笑的问题。“大家都这么说。”克劳德说道。海军上将举手招呼我们,露出似曾相识的宽厚笑容。他的脸瘦削,棱角分明,差一点便可称俊朗;看他的脸如看到一个气度不凡的传统文人或是旧时中国官员的脸。他的头发近于白而非全白,头顶的发渐渐稀疏,整部头发修剪齐短。最引人注目的是他的山羊胡,他的胡子既不像年轻人胡子乱蓬蓬,也不像上年纪人胡子一大把又长又散,而是打理规整得煞是好看。“欢迎到来,男子汉们。”海军上将说道。他语调温和的声音,在我听来,也像极了新闻短片里胡志明文雅平静的录音。“你们这段路程可是不短,一定累了。请,进屋去,一起坐坐。”

跟胡志明一样,海军上将自称伯伯,穿着简朴,与他的游击队队员相同,黑衣黑裤。还是跟胡志明一样,房间布置简单,很像文人的房间。棚屋就只有这么一间朴素的房,我们光脚坐在用芦苇秆编织的地垫上。刚到,面前又是一个模样言谈举止极似胡志明的大人物,我们个个局促。房间里见不到一张床,估计,这位简直是胡志明的魂具体再现的海军上将准睡在木板地上。靠一面墙立着竹子做的书架,一张竹子做的简易办公桌和一把椅子挨另一面墙摆放。吃饭时,我们喝的是将军送的威士忌。海军上将一边吃饭喝酒一边问我们在美国这些年的情况。轮到我们时,则问他怎么“搁浅”在这片林子里。他笑笑,将烟灰弹进半个椰子壳做的烟灰缸里。“战争最后一天,我指挥一条载满了从码头营救出来的海军陆战队队员、其他军人、警察和平民的运输船。我本可以跟许多船长一样,开往第七舰队(2)。但是,美国人已宣布不打仗了。如果我投奔他们,无望再拿起枪。美国人完蛋了。他们那些白种人败了,自然会将亚洲丢给黄种人。因此,我将船开往泰国。我有泰国朋友,知道泰国政府会让我们避难。泰国人,不像美国人,没地方可退。当时,泰国政府快要和共产分子开战,因为共产分子打到了泰国与柬埔寨交界的地方。老挝呢,和我们一样,快倒台了。明白了吧?我们太多同胞想得到别人的拯救,我跟他们不同,不要谁来拯救我。”说到这里,他顿了一会儿,又露出笑容。不需提醒,我们知道,自己是他指的“太多同胞”中的一员。“天主拯救了我们。”海军上将继续道,“我不需要美国人拯救。我在船上、在我的人面前发誓,我们将继续战斗。这场战斗会持续几个月、几年,如果必要,甚至几十年,但在天主眼里,算得了什么。”

“这么说,”邦说道,“您认为,我们真的可东山再起,伯伯?”海军上将捋捋山羊胡,答道。“我的孩子,”他捋山羊胡的手仍没停,“想想耶稣,想想他如何领着他的信徒,坚守信念,听从主谕,踏上传播基督教义之途的。我们就像耶稣的信徒。这个基地有两百名信徒,有一座可以向受奴役的祖国传播自由之声的无线发射台,有枪,有炮。我们有的,耶稣及其信徒从没有过。他们有的信念,我们却有。还有一点也重要,不,是非常非常重要,天主站在我们这边。”

邦又点上一支烟。“耶稣死了,”他说道,“他的信徒也死了。”

“所以,我们会死。”冷漠中尉说道。他的外表,他的语气,尽管他知道死意味着什么,或许,正因为他知道死意味着什么,很静很冷。“死不是坏事。”他说道。

“我不是说,你们执行这次任务定会牺牲。”海军上将说道,“我想说的是,会有这一天。不过,假如你们在这次任务中牺牲了,请记住,你们拯救的人,会像耶稣信徒拯救的人心怀感激一样,感激你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