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第7/8页)

“你读过我的书,读得比我想的还要细致,将军。毫无疑问,我俩一样,目睹过最残酷的战争。因此,我谈到美国越战失败的真正原因时,若有任何逆耳之词,你会谅解。”赫德博士将眼镜顺着鼻梁上推,直推到两个眼睛终于通过镜片看东西的位置。“指挥越战的美国将军们指挥过第二次世界大战,对你们推崇的日本人战法了如指掌,但无法放开手脚主导战争。美国将军们本可发动一场一举荡平一切的战争,东方人懂而且敬畏这样的战争,看看美国轰炸东京、广岛、长崎就明了这点。但他们不得不,也可以说,主动选择打一场消耗战。东方人视这样的战法为软弱,相当正确。我说错了吗,将军?”

“要说东方还有什么用之不竭的资源,”将军说道,“这就是人。”

“说得对。接下来,我再和你谈谈别的方面,将军。得出这样的结论,我感到悲哀。可是,我目睹了支撑这个结论的论据。不仅书里有,档案中有,缅甸战场上也有。因此,不由得我不得出这样的结论:在东方,人多命贱。用东方哲学的话说——”赫德博士顿了顿,“生命如草芥。或许,这个结论不通人情,有违人性,但事实就是,东方人不像西方人这么尊重生命。”

在给巴黎姑妈的信中,我写道,听完且明白了他的观点,即便侍者送来了鸡尾酒,好一阵子,全桌人陷入沉默。议员晃动杯中酒,问道:“你怎么看,将军?”将军呷了一口加苏打水的科涅克白兰地,答道:“毋庸置疑,赫德博士说得对,议员。道出真相之言往往逆耳。你怎么看,上尉?”

将军的问题让所有人的目光集中于我。我端着满满一杯马提尼酒正往嘴边送,才到半路,很不情愿地放下酒杯。不过,喝了三杯马提尼酒和两杯红葡萄酒,我感觉脑袋里充满真知灼见,亟待释放。“我觉得,”我说道,“请允许我不能苟同赫德博士的观点。其实,东方人认为,生命肯定有价值。”将军皱皱眉头,我顿了一下。其他人的表情倒没什么变化。不过,我能察觉出空气中紧张的静电在加剧。“如此说来,你认为赫德博士的观点是错误的。”议员说道,他的表情和语气透着一种约瑟夫·门格勒大夫(7)对待某些囚犯时想必会有的温和。“哦,不。”我赶紧应道。我开始冒汗,贴身衬衣随之濡湿。“我的意思是,你们也了解,诸位,生命在我们看来只是有价值——”我又停顿了一下。听众们随之朝我这边轻微到无法察觉地倾过身子——“而在西方人看来,可是无价呀。”

几位将头转向赫德博士。他朝我举起鸡尾酒,说道:“若由我本人表达你刚才的意思,不会比你表达得更好,年轻人。”此话一出,紧张随之终于彻底消除,接下来,大家以爱抚宠物的情感用嘴唇轻触慢抿鸡尾酒。我与将军交流了一下眼神,他赞赏地点了点头。见东道主满意我们的表现,我认为可以问自己的问题了。“这问题或许很幼稚,”我说道,“可还是忍不住问。我们本以为来的地方是一个乡村俱乐部哩。”

好像我说了一个好笑得无以复加的笑话,东道主们听后哄堂大笑,连赫德博士似乎也被逗乐,喝着曼哈顿鸡尾酒,咯咯地笑。将军和我笑也不是,不笑也不是,等着答案。议员瞥了一眼领班,领班点点头。于是,议员说道:“诸位,时刻到了,我们现在就去乡村俱乐部。别忘了端上鸡尾酒。”领班在前面引路,我们端着鸡尾酒,紧随其后,顺过道走到当头,见一道门。领班将它打开,宣布道:“先生们,到了。”里面才是我之前料想的房间样子。墙全部镶着木板,木板墙上饰有一个雄鹿头,头上的鹿角足以挂我们所有人的外衣,空气里弥漫着烟味,灯光昏暗,皮沙发上坐有几个着紧身衣的年轻女子,她们本就妩媚,在昏暗灯光里愈显迷人。

“诸位,”议员说道,“欢迎来到乡村俱乐部。”

“这是怎么回事?”将军小声说道。

“我过后给您讲,将军。”我悄声答道。见议员示意两个年轻女子,我喝完鸡尾酒,将酒杯交给了领班。“将军,上尉,让我介绍两位。”议员安排陪我们的两名女子站起身来。高跟让她们增高了不少,比将军和我高出了两到三英寸。陪我的女子,吹胀起来似的,身量庞大,一头金发,一口釉质白牙,但牙齿不如她北欧日耳曼人的蓝色眼睛刚硬明亮。她一手端着一杯嘶嘶冒着气泡的香槟酒,一手夹着一个长长的烟嘴,插在烟嘴里的烟卷尚余一半。她是个老手,我这样的人,她见过成百上千。当然,我几乎没资格指责她的狡黠老练,因为她这种人,我亲近过的也非少数。我尽力调动脸部肌肉与两片嘴唇,做出微笑模样。但是,议员介绍我们时,我心里无论如何也提不起往常有的兴趣,或许,是因为她将烟灰弹到地板上的大咧做派。她这种铁女子美吸引不了我,不过,我倒注意到她下颏底下的一条纹路。这是在原汁原味的脖颈皮肤与上了一层白底的脸部之间露出的一圈褶子。“你再说遍你的名字?”她莫名其妙大笑。为了让她听清楚,我朝她倾过身体,差点一头扎进她深井似的乳沟,就在那刻,她身上浓浓香水味,像麻醉用的氯仿,熏得我一时天旋地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