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第6/8页)

将军眉头微蹙,一表示担忧,二表示理解当今形势。将军和我一样,身为非白种人,清楚与白种人打交道,须耐心忍性,因为,非白种人很容易惊吓到白种人。即便与开明的白种人打交道,非白种人也别期望很快深入。至于普通白种人,非白种人几乎别抱任何能和他们打交道的希望。将军和每个在美国生活多年的非白种人一样,深谙不同白种人的秉性、微妙心理以及白种人中的种种差异。我们非白种人吃他们的食品;看他们的电影;通过电视与日常交往观察他们的生活与心理;学习他们的语言;领悟他们种种难以言传的暗示;对他们的取笑报以大笑;谦卑地接受他们纡尊降贵的做派;在超市、牙医诊所,竖着耳朵在一旁偷听他们间的聊天;为了不伤他们,他们在场时,不说母语,以免他们神经兮兮。我们非白种人是史上研究美国人最全面透彻的人类学家,不过,美国人永远不会知道这点,因为,我们用母语写各种实地观察记录。这些记录以信和明信片形式被寄回祖国。国内亲朋读着这些观察报告,笑得前仰后翻,继而百思不得其解,继而心生敬畏。议员先前说我比白种人更懂白种人,听似戏谑,不过,我们或许真比他们更了解他们。至少,我们对他们的了解肯定多于他们对我们的了解。有时,最后这点会导致我们疑虑重重,总想着他们怎么看我们。我们会看着镜子里的自己,不断自问:这是我们吗?这是我们在白种人眼里的样子吗?尽管我们认为了解白种人,我们也知道,即便我们,被动也好主动也罢,与他们密切接触多年,他们有些东西仍旧不为我们所了解,包括制作蔓越莓汁的窍门,抛掷美式橄榄球的正确方法,各种秘密社团的秘密社规。说到秘密社团,包括大学里的各种联谊组织,它们似乎只招募那种放在德国纳粹时期能加入希特勒青年团的人。我们不知道却相当重要的东西,还包括这样的秘密场所。我在给巴黎姑妈的信里写道,我们这种人难有机会出现在这样的隐秘包间,即便我们中有人有此经历,也屈指可数。将军,和我一样,意识到这点,因此高度警惕,生怕有所冒犯。

“你提到了苏联人,很有意思。”将军说道,“正如你所写,赫德博士,斯大林和苏联各个民族,在性格方面,与其说近似于西方人,倒不如说更近似于东方人。你说,冷战是不同文明之间的冲突,不止于国家之间的冲突,甚至不只是意识形态之间的冲突,这个观点绝对正确。冷战的确是东西方之间的冲突。苏联人实际上就是亚洲人,但与我们不同,从不了解学习西方人思维、行动的方式。”无需赘言,将军所说正是我在为这次聚会或者说这次面试做准备时,替他从赫德的书里提炼总结的要点。此刻,我仔细观察赫德博士,看他反应。他竟不动声色。尽管如此,我很自信,将军这番话对他产生了作用。没有哪个舞文弄墨的人,不想听到别人以赞许的态度引述自己的观点。这类人,无论多么盛气凌人或矜持自谦,其实是一群敏感、防卫心理极强的生物,如影星,脆弱得不堪一击,但远没有影星富裕与风光。只需挖掘到一定深度,就能看到他们白白的、肉肉的、像埋在地里的根块的自我。总是可以拿他们说的写的东西当作挖掘出他们自我的利器。为帮将军挖掘出赫德博士的自我,我加了把力,说道:“我们应该与苏联人斗争,关于这点,没有异议,赫德博士。但是,并非人人知道为何这么做。与苏联人斗争的理由,与您提出的为何同苏联人在越南的跟班进行斗争,以及我们现在为何仍须继续与他们斗争的理由密切相关。”

“你指什么理由?”苏格拉底式的赫德博士问道。

“我来告诉你。”议员说道,“不是我的话,是约翰·昆西·亚当斯在谈到伟大美国时说的话。‘无论自由与独立的旗帜已在或将在何处飘扬,她的心与那里的人们同在,她的祝福与他们同在,她的祈愿与他们同在……她’——美国——‘总是抱着美好意愿,希望天下人均享自由与独立’。”

赫德博士又露出了笑容,说道:“很好,议员。就是英国人也不能与约翰·昆西·亚当斯辩论。”

“我还是不明白,我们怎么就败了。”地区法官助理一边示意领班再上一杯鸡尾酒,一边说道。“我以为,”那个主打人身伤害官司的律师说道,“诸位想必也如此理解,我们之所以失败,是因为我们过于谨慎。我们担心声誉受损。我们如果干脆接受声誉短时受损的结果,就可以打出雷霆万钧之势,让你的越南人民看看,哪一方真正该是胜者。”

“或许只有像斯大林和毛才能在当时做出恰如其分的决策。”将军说道,“已死几百万人,再死几百万人又有何妨?你不也写过类似的话,赫德博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