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第2/7页)

因为不知怎么做到出卖邦同时又营救邦,我一个劲喝酒,想借酒激发灵感,喝到第二大杯苏格兰威士忌时,将军走了进来。刚过三点,平常忙完夫人餐馆午市高峰,他都是这个时间回到商店。一如既往,在餐馆收银台后忙活了几小时,他总会窝一肚子火。前南越军人见他,会向他敬礼。这本是对他的敬重之举,却让他哀怜自己不再佩戴将星。偶有不怀善意的平民,通常是妇女,见到将军,会说:“你不是那个将军吗?”她若心底歹毒,会赏他小费,出手还挺阔绰,一般一美元。小费是美国做法,越南人起先认为荒唐,如今也接受了。将军就是经历如此这般后,回到卖酒的店子。今天也一样,他将一把皱皱巴巴一美元纸币扔到办公桌上,等我给他倒一杯双份苏格兰威士忌。照往常,他斜靠在椅子上,闭眼呷酒,大声叹气。不过这一回,他走到办公桌旁,身子前探,敲着桌上的报纸,问道:“你读了这个吗?”

我不想剥夺将军可发泄一通的机会,于是答说没有。他点点头,一脸肃穆,开始挑着内容大声念。“有关联谊会及其真正目的的传言甚嚣尘上。”将军面无表情,声调保持在一条线上,念道,“显然,其目标是推翻共产政权。愿望如是,但能实现到哪步?联谊会以助难民之名募款,很可能将之用于驻扎泰国的武装南越难民谋划的光复运动。另有传言,联谊会投资生意,利润尽入其囊中。最令人失望的是,联谊会向同胞兜售虚幻未来,声称能武力光复南越。我等诚望,为了流亡者有能回归祖国帮助重建之日,应该和平争取和解。果如是,生活将更加美好。”将军折起报纸,准确地放回到它先前位置。“有人一直在为这个家伙提供一些可靠情报,上尉。”

我呷了口苏格兰威士忌,掩饰着咽下了因条件反射而起的口水。“像在国内,将军,在这里我们也泄露消息。看这张照片。我们在做什么,照片上这些人多少知道。桑尼只需拎个桶,到他们中转一圈,这里接一滴,那里接一滴,很快就能得到一两杯情报。”

“毫无疑问,你是对的。”将军说道,“我们可守住情人,就守不住秘密。这话——”他敲敲报纸“——听起来很美妙,对吧?和解,回归,重建。谁不希望那样?可谁因此最受益?共产分子。至于我们,回去后极可能被一颗子弹打进脑袋,或被关起来接受长时间的再教育。这就是共产分子口中的和解、重建的真正意图,就是除掉我们。这个记者趁机向可怜的人民兜售左派思想,他们太想看到哪怕一丁点希望。他越来越捣乱了。莫非你不这么认为?”

“的确如此。”我伸手去拿酒瓶,说道。酒瓶像我,半空半满。“记者要是独立,就总捣乱。”

“我们怎么知道,他只是一个记者?当年,西贡记者中有一半同情共产分子,还有相当一批是共产分子。我们怎么知道,不是共产分子早早派他来美国,任务就是在我们来美国后,监视我们、瓦解我们?你上大学时就认识他,他那时表现得如此同情共产分子吗?”如果我答没有,将军过后从别人那里听到完全不同的答案,我可就处境堪虞。因此,唯有肯定。将军听后,说道:“你是我的情报官,可提供的情报不多啊,对吧,上尉?我第一次见他时,你为什么不提醒我他同情共产分子?”将军很不满意,摇着头,“你知道,你的问题是什么吗,上尉?”我的问题可以列一条长长的清单,不过,干脆回答不知道为好。“你同情心太重。”将军说道,“比如少校,因为他胖,你同情他,没看出他是个危险分子。现在这份报纸又证明了,你一直故意视而不见这个事实:桑尼不仅是左派激进分子,而且很可能是共产间谍。”将军眼神冷峻。我的脸发痒,但不敢抓挠。“该做点什么了,上尉。难道你不这么认为?”

“是的。”我喉咙干涩,应道,“也许是该做点什么。”

接下来几天,我很空闲,琢磨着将军语焉不详的要求。毋庸置疑,一个人总该做点什么。桑尼的报纸登出一条广告:拉娜将在一部名为《幻象》的时俗讽刺剧里既演又唱。这为我提供了做点什么的机会,虽然将军要求的“该做点什么”,很可能与此了无关系。无论如何,我需要休假,即便短如一晚暂时脱离紧张孤独的地下工作。对于习惯黑暗的间谍,观看夜间演出正是理想之选。我本以为很难说动邦去看《幻象》、听魂牵梦绕的祖国音乐。没料想,邦答应得倒也爽快。他已决意赴死,反倒终于有了活力。他甚至让我给他理发。为让头发顺滑光亮,理完发,他给抹了不少百利护发霜。头发因此又黑又亮,可与我俩穿的皮鞋媲美。一路上,邦和我听着滚石乐队歌曲。车内弥漫着百利护发霜与古龙香水气味,雄性得令人陶醉。车一路往西奔往好莱坞,不止于此,更是回到了一九六九年前后,我从美国返回后一段在西贡花天酒地的日子。当时,邦和敏还没孩子,我们三人在西贡的酒吧、夜总会挥霍着每一个周末。青春若不被挥霍,怎能算是青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