告别玛丽亚(第12/78页)

夜渐渐深了。在黑色的田野后面,在河上银色的流水上方,石桥浮现在天空背景上,像一张弓。在对岸,城市黑色的躯体沉入泥泞的昏暗之中。黑暗上方,探照灯是射向天空的水银光柱,滑来滑去,像玩具傀儡的胳膊似的,平直地一下子倒在地面上。须臾之中,世界压缩成了一条街道——像打开的血管一样跳动的街道。

在探照灯光下,装满人的大卡车轰轰响着经过路面,在不平的路面颠簸。帆布车篷下面露出的人脸白得好像涂满面粉,风一吹就在黑暗中消失了。载着头戴钢盔士兵的摩托车从水道下面出现,抖动着黑影似的翅膀,像妖魔化的蝴蝶一样,呼啸着消失在汽车的后面,内燃机冒出的呛人黑烟一路撒在道路上。大队朝大桥走去。

“在教堂那边抓了人。”店主对我说。他双手沉重地放在我肩上,身上冒出一股酒气和劣质烟草的臭味。“地狱要惩罚他们的!”

“他们先冲我们来。”一个警察沉着脸说,帽带系在下巴颏下面。他摘了帽子,用袖口擦了擦前额。帽子在光头上留下的红色印记,因为天冷而变白,“是的,就这样。”他补充说,声音从牙缝里出来。

“那个犹太女人到你这儿来过?”店主轻声对我说,十分信赖,“这么快?”

“去了别的地方。”

“如果来搜查,”店主着急起来,他对着我耳朵小声说,“我已经跟这儿的人打过招呼,经理先生今天得提前付款。”

“你去找经理吧。”我已经不耐烦,甩掉了他的纠缠。

“对不起。”店主嗫嚅道。探照灯光掠过他的脸,他眨了眨眼,躲开灯光。探照灯照亮了街道内部,店主的脸裹进黑暗。

“她回犹太人隔离区了。她女儿在那儿,女儿没办法从那儿出来。”

“是啊,”店主肯定地说,“至少可以和她死在一起,一个人……”他深深叹息,望了望街道。

街道拐角处出现堵塞。队列停止移动,汽车互相靠拢。命令发出,用的是喉音重的德国话。摩托车从汽车后面出现,用探照灯照亮了道路、电车、行人道和人群。探照灯滑过人脸,像是滑过漂白的骷髅,又钻进住宅漆黑的盲人眼睛般的窗户,包围了装饰着绿色灯泡、突然中止的活动木马及在轨道上起伏奔跑的木马、脖子呈优美曲线的天鹅、木制汽车、自行车等,渗入了马场深处,擦过了有鳄鱼、野狼和骆驼图案的动物园帐篷,探视了停车熄灯的电车的内部,还左右摇摆,像一条受到刺激的蛇的脑袋,终于又返回人群,又一次令人们目眩,然后射向汽车。

玛丽亚的脸,被黑色女帽的宽边围住,煞白得像石灰。她于痉挛之中把惨白得像尸体颜色的手抬到胸前,那似乎是告别的手势。老太太在车里,挤在一堆人当中,挨着宪兵。她像盲人似的,紧张地望着我的脸,直接对着探照灯。她嘴唇嚅动,好像要呼喊。她忽然摇晃起来,差点跌倒。汽车抖动、短吼、突然发动,我茫然不知所措。

后来我打听清楚了,作为雅利安和闪族的混血种人士,玛丽亚和一批犹太人一起被输送到了海边一处恶名远扬的集中营,在焚尸炉前室被毒气毒死,她的肉体肯定被加工做成了肥皂。

读《圣经》的男孩

狱卒开门。一个男孩进来,却站在门槛旁边。他身后的门叭的一声关上了。

“为什么把你关进来?”贝德纳尔斯卡大街的排字工人科瓦尔斯基问他。

“不为什么。”男孩回答,举起一只手摸了摸被剃光头发的脑袋,他穿着皱皱巴巴的黑色学生制服,胳膊上挎着有羊毛领口的大衣。

“为什么要把他关进来?”玛乌吉尼亚的走私犯科杰拉说,“因为还是个小崽子。肯定是个犹太人。”

“科杰拉,话不能这么说呀,”墙根下的施拉耶尔,莫科托夫斯卡大街的职员,说,“这孩子不像。”

“你们别说了,不然这孩子还以为这儿的人都是土匪呢。”排字工人科瓦尔斯基说,“孩子,坐草垫子上。甭理他们。”

“不能坐,这是穆瓦夫斯基的地方。他等会儿就回来,受审去了。”莫科托夫斯卡大街的施拉耶尔说,他被抓进来,是因为在他那儿发现了杂志。

“喂,老家伙,你全疯了是怎么的?”科瓦尔斯基感到奇怪。他往旁边挪动身子,给这男孩腾出一点地方。男孩坐下,把大衣盖在膝盖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