反串(第8/14页)

麦克

伯嘉德眼看着这堆东西,面色却依然凝重而深沉。他将物件重新包好,揣在手里走到码头一端,然后悄悄扔进水里。

他回身向那艘深藏不露的小船走去,途中便看见两个人影渐渐靠近。伯嘉德一眼就认出了英国小伙 ——个高,纤瘦,脑袋向着比他矮些的同伴微微歪斜,嘴里已经开始滔滔不绝起来。那同伴双手插兜,抽着烟斗,迈着沉重的步伐走在小伙身边。小伙照旧穿着那水手短衣,外头罩着件啪啦作响的油布雨衣,但那张扬不羁的斜帽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顶脏兮兮的巴拉克拉瓦步兵盔帽,长长的帽帘好像阿拉伯人的头巾,在他的脑后飘舞,仿佛在追逐他的声音。

“哈啰,这儿呢!”在百码之外,小伙便喊了起来。

但伯嘉德的目光却停留在另外那人身上,心想自己这辈子还从没见过相貌如此怪异之人。那佝偻的双肩和微微低俯的脸庞透着股浅浅的轻蔑与淡淡的漠然。他比小伙矮一个头,面色也挺红润,但红润中更有一种深深的肃然,几近冷酷。试想一个人明明只有二十岁,却想尽办法、连做梦也想变得像二十一岁——那张脸便给人这般印象。他身穿高领毛衫和粗布裤子,套着件皮夹克,外面是一条污渍斑斑、下摆长及脚跟的海军军官大氅,一侧的肩章已经不知去向,纽扣更是一颗也没剩下;他头戴一顶格子呢的猎人帽(前后都有帽檐),用一条细窄的丝巾连着帽边,从两侧拉下,遮住耳朵,绕过下巴,在左耳后打了个绞刑吏惯用的套结。他手肘以下全都没在口袋里,两肩耸起,脑袋低斜,加上那脏得令人难以置信的丝巾,整个人看上去就像一位被巫婆吊起作傀儡用的老祖母。一根短杆烟斗烟锅朝下地咬在两排牙齿之间。

“他来了!”小伙喊道,“这就是罗尼,伯嘉德上尉。”

“你好。”伯嘉德边打招呼边伸出手去。罗尼则缄口不语,但手倒是有气无力地伸了出来。那只手冰凉冰凉的,很硬,结满了老茧。他一言未发,仅仅向伯嘉德投去短短一瞥,随即便挪开了视线,但就在这须臾之间,伯嘉德从他的目光中捕捉到了某种奇异之色,一种一闪而过的、隐而不彰的,又充满好奇的敬意,就像一个十五岁少年看马戏团表演空中飞人时的眼神一样。

但他始终不吭声,只顾闷着头向前走。伯嘉德眼看着他从码头边缘一跃而下,消失在视野中,而且跳得是那样义无反顾,没有丝毫犹豫。此时,伯嘉德注意到,在视线无可触及的前方,小船的引擎发动了。

“咱们也上船吧。”小伙说着,迈步朝小船走去,旋即又停下脚步。他碰了碰伯嘉德的胳膊,悄声说:“瞧那边!看见了吗?”那尖细的嗓音中透着强烈的兴奋。

“什么?”伯嘉德也压低了嗓门,(出于老习惯)不由自主地往后看了看,又向上望了望。小伙一只手拽紧他的胳膊,另一只手冲港口对面的海域指了指。

“那儿!往那儿看!那艘艾尔根街。他们又把它开出来了。”伯嘉德举目远眺,只见不远处的海面上停着一具通体锈黑、中腹深凹的古旧船壳 ——个头不大,并无显著特征,但伯嘉德突然想起小伙曾经说过的话,便朝那船的前桅望去,一团奇形怪状、胡乱缠在一起的帆脚杆与缆绳甚是显眼,乍看之下正像(假如想象力足够丰富的话)一根格子桅杆。站在他身边的小伙得意扬扬地大笑起来。“你说罗尼他看见了吗?”他小声说,“有没有?”

“我可不知道。”伯嘉德说。

“噢,上帝啊!要是他光那么一看,也不多留个心眼儿就一口叫了它的牌,那我俩就平分了,哎,我的天啊!不过也罢,来吧。”说着,小伙往前走去,仍旧咯咯笑个不停。“小心着点儿,”他提醒道,“这梯子可不靠谱得很。”

说罢,小伙率先下到船里,那两个干活的人直起腰来向他敬礼。罗尼已经整个身子都钻到了甲板下层的船舱里,只有后臀半露在外,塞满了窄小的舱口。伯嘉德小心翼翼地爬下梯子。

“我的老天,”伯嘉德说,“你们每天都得这么爬上爬下的?”

“老不靠谱了,对吧?”小伙答道,语调依然欢快,“不过现在你可算明白了吧:上头那些人一方面给咱们用这些个七拼八凑的破玩意儿,一方面又纳闷儿这仗为啥总打不赢。”伯嘉德站在狭窄的船里,虽然多载了一个人,但船体仍然吃水不深,微沉一下后又复弹起。“瞧见了吧,就这么待在水面上,一点儿也不往下沉,”小伙说,“露水重的时候,能浮在草地上也说不定。就跟一张纸似的飘过去。”

“能这样?”伯嘉德说。

“呀,那还用说,绝对能行。这船的妙处就在这儿,明白了吧。”然而伯嘉德并没有明白,这时的他正战战兢兢、束手束脚地忙着想办法让自己先坐下来;船上未设坐板,更没有座位,只有一根又长又粗犹如脊骨般的圆柱贯穿船底,从驾驶座直直延伸到船尾。不知不觉间,罗尼已经从船舱里出来,他坐在方向盘后头,埋头捣鼓着仪表盘;他回过头扫了一眼,仍然双唇紧合,不吭一声,相比先前,他的脸上多了一道长长的油污。小伙此刻也是面无表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