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民的殿堂(第6/11页)

“四十一座新车站,你知道这代表什么吗?”基里尔问。

“这表示只会盖三座车站。”

“这表示每天更多人搭地铁。乘客愈多,钱也愈多。”

“你已经赚太多钱了。讨钱的人不应该比给钱的人赚得多。”

“我跟你保证,我们比他们勤快多了。”基里尔对着一群拔腿飞奔、赶着过马路的学童微笑。你或许以为一个缺了腿的男人会成天哭兮兮。但基里尔怡然自得,好像始终凝视着一片葵花田。“我正在存钱到乡下买栋房子,而且是栋无障碍空间的别墅,将来我可以在水槽边洗碗。”

我实在很难把他当一回事。只有骗子、寡头大亨、政客——通常这三者是同一个人——才买得起乡间别墅。那些人双脚健全,从来没去过车臣,下一代也绝对不会去车臣。然而,眼前这位基里尔先生居然认为自己是其中之一。不管他哪些部位残缺不全,这家伙依然带种。

“你真是个老千。”我说。

“这是一门艺术。”

“榨取别人的钱?”

他斜眼瞪我。“没有人白白给我东西。我是个生意人。”

“你卖些什么?”

“每一个在地铁里打开钱包的人,当他们看到缺了腿的荣民,他们感到羞愧,说不定有点怜悯。但当他们看到我爬过车里,他们看到的是一个默默抗争、绝不乞讨的斗士,不禁感到骄傲。他们应该感到耻辱,心中却兴起一股自豪,他们付钱给我,因为我让他们享受这种特殊待遇。”

那天晚上我回到家时,我爸穿着睡裤,手脚大张,坐在长沙发上。他直接拿起鱼罐头,边吃边让小猫舔干他手指上的油渍。

“过来。”他下令,就着电视的灯光检查我的瞳孔。猫咪的尾巴缠绕我爸的胳臂,愉快地呜呜叫。那只猫咪简直是披了毛皮的恶魔。

“跟我说你今天学到了什么。”我爸问。

“Chernyshevaskogo地铁站的电梯长达一百三十七米。”

“还有呢?”

“我晓得基里尔比你赚得多。”

“他让你留下多少?”

“一毛都没有。”我坦承。“但他请我吃了一个沙威玛三明治。”

“这么说来,我们两个都比你赚得多。”我无话可说,他看起来得意扬扬,转头继续看电视。片中每一个角色都是配音,连那个丰满的蛇蝎美女都粗声粗气地说话,听起来好像是个愚笨鲁钝、烟不离手的符拉迪沃斯托克人。一个下颚方正的男演员爬进冰箱,躲过了炸弹攻击。我希望这种科技已经传到车臣。

“克列斯提监狱即将改建成旅馆。”我说。

“又要改建?什么时候?”

“报上说等郊外的新监狱盖好就动工。”

“我还没被抓去关之前,他们就这么说。当时我就希望那里是间旅馆。但当然不是。”

我转头,但没办法躲避他——墙上挂了五十张我爸的照片,照片加上黑色的细框,从客厅的墙上延伸过来。从五岁到六十九岁,除了他坐牢的几年之外,他每一年都拍一张照片留念。他妈妈以前每年都带他到照相馆拍照,以防警察把她抓走、他被送到国营的孤儿院。他爸爸是人民的公敌,所以她必须考虑这些事情,做出预防措施。直至今日,每年生日时,他依然穿上他最体面的一套西装,到照相馆拍张照片,把新拍的照片带回家,挂在墙上。老实说,这种行径有点疯狂。即使世间某处有个女孩愿意跟我回家,我也不会把她带到这里。

我走过客厅,瞪着我爸一九八三年的照片。这张照片跟其他每一张都一样,看起来像是放大的护照相片。一九八三是我出生的那一年。他看来相当阴沉。

“你知道的,我始终不想结婚,也不想生小孩。”我爸主动开口。“那年我五十岁,我以为我赢定了,再也不必担心。然后我碰到你妈妈,然后她怀了身孕,这下我不能抛下她了,对不对?”

“爸,有些事情最好当作是无头公案。”

“胡说。你若不晓得你打哪里来,你就不晓得你会在哪里说拜拜。每一个人都得有个起头。”

我闭上眼睛,尽其所能迎合他。“好,那你就说来听听吧。”

“你啊,我的宝贝儿子,因为保险套破了,所以才有你。”

弒父真的不应该受到惩处。我朝着走廊转身,忽然注意到沾了茶渍的扶手椅上方新挂上一张照片。“什么时候是你的生日?”我问。

“几个星期之前。”他说。“别摆出那种表情。这些照片啊,每一张都是为了你拍的。”

“你晓得这话听起来多疯狂,对不对?墙上挂了五十几张你自己的照片,没有一张是我或是妈妈,全都只是你自己。”

他搔搔猫咪耳朵之间的隆起之处。这个话题我们已经讨论了上亿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