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民的殿堂(第5/11页)

我拆卸轮椅时,报贩们挥舞着报纸的头版。索契的大型度假中心将于明年开幕。悉尼准备主办夏季奥运会。克列斯提监狱将改建为旅馆购物商场。

“Chernyshevaskogo地铁站的电梯深达一百三十七米。你知道这代表什么吗?”

“我可以把它当作一把尺,而且长度足以丈量我裤裆里的家伙。”我说。

“童子鸡,随便你怎么讲,我们姑且信之。”他回答。“一百三十七米,这表示它是全世界最深的电梯。我们附近就有一项世界纪录,但是搭乘电梯的人,百分之九十九都不晓得这一回事。”

“他们为什么把隧道挖得这么深?”

“因为这样一来,如果美国人丢核弹轰炸我们,隧道就可以用来当作避难所。你太年轻,不记得这些事情,但是我成长的二十世纪八十年代,我们依然害怕美国人会对我们投掷核子弹。”

“被核子弹炸到的人会只丢了两条腿吗?”我问。

“我不知道。”他皱着眉头看看他的残肢。“我又没被核子弹炸过。”

地铁站的大理石地板以方格排列,深浅不一,宛若棋盘。基里尔啪的一声戴上皮手套,手掌紧贴着大理石地板,撑起身子,摇摇晃晃地前进。他似乎把周遭视为一组组双杠。我推着空荡的轮椅跟在后头。

“我看起来怎么样?”他问。他头上戴着尖顶帽,下半身套着半截长裤,全身上下都是军服,看起来太隆重,让我很难把他当一回事。

“很矮。”我说。

列车进站,所经之处热风劲扬,飕飕涌入车站。基里尔下达指令。这套把戏了无新意。你在地铁站每走三步就可以看到一个在车臣战场上受伤的跛脚荣民。他们高唱民俗歌谣,坐在木头栈板上,朗读普希金,盘起软趴趴的双脚,高举硬纸板宣扬他们的苦楚。有些荣民只是喝得醉醺醺,喃喃述说残酷得令人难以置信的故事。

列车车门大张,吐出一群拥挤的乘客。基里尔指关节触地,好像大猩猩似的穿梭于过往行人的腿间,我推着轮椅紧随其后,年轻男子让位给女士们和老人家,表现出平日罕见的礼数。车门关上,车轮嗡嗡滑过轨道,基里尔上戏。他不唱国歌、没有从轮椅背包里掏出一个摆着廉价纪念品的托盘、没有高声诉说自己悲惨的遭遇,他只是紧握双拳,抬头挺胸,紧盯着每一个人,缓缓爬过退让到两侧的乘客之间。我仅仅推着轮椅跟在后面,看着卢布哗啦哗啦落入柳条篮。

“玛莎,给他几卢布。”一个瘦巴巴、皱巴巴、系着头巾的老太太悄悄跟她朋友说。“可怜一下那个苦兮兮的家伙。”

“你是个英雄。”一位戴着龟壳镜框眼镜的老先生慎重地说。“宁愿失去你的双腿,也不愿失去你的荣誉。”

列车行进之时,基里尔一句话都没说。他没有开口乞讨,也没有点头道谢,晨间通勤的民众却不断从口袋和皮包里掏钱捐献。他紧握双拳,一前一后撑地,尖顶帽微微一斜,拖着残缺的大腿前进。他不是滑稽的漫画人物,不是马戏班的畸形怪胎,而是一个勇敢的男人,爬过一个在他脑海中依然历历在目的战场。我自己都几乎打开钱包。

列车开抵Ploshchad Vosstaniya地铁站的两分半钟之内,他赚到两百四十卢布。我不敢相信篮子里放着多少铜板和皱巴巴的纸钞。我爸工作三小时都赚不到这么多钱。

“你不能让他们以为你在赚钱。”他把零钱放进口袋,悄悄跟我说。我们在Ploshchad Vosstaniya地铁站登上另一部列车。

我们搭乘这一线和另外两线地铁,直到下午两、三点。不到早上十点,已有一千两百卢布入袋。不到中午十二点,已有两千三百卢布入袋。谁晓得我的同胞们居然如此爱国、如此慷慨?午餐之时,我们从Baltiyskaya地铁站回到街上,跟一个上了年纪、头发染成紫色的小贩买了沙威玛三明治和裸麦啤酒,我看着一个个穿了迷你裙的小妞走过午后斜长的光影。“我这个助理还是处男,浑身上下不对劲,无可救药。”基里尔朝着一个小妞大喊,小妞留着黑褐的刘海,埋头阅读《哈利·波特》,长相非常甜美。“你可怜可怜他吧?”

我真想马上重重打他一拳。我已经从头到尾读了三次《哈利·波特》,但我会把这个秘密带进棺材。嗯,我说不定会跟她说。但她已经拿起小说,迈步离去。

“未来十年之内预计兴建四十一座新的地铁车站。”基里尔一边享用微焦的羊肉、一边大声宣布。我真希望自己刚才追过去跟那位褐发女孩攀谈,但是我若真的追上去,搞不好只会变成她口中那个“行径近似跟踪狂、跟一个缺了腿的家伙厮混的处男”。最起码目前我只是“跟一个缺了腿的家伙厮混的处男”。一个人活得有没有尊严,其实只是程度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