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加索之囚(第4/11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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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们扳着指头计算日子,一星期七天减缩为一星期五天,先用科里亚的左手数数,数完了再换用他的右手,接着轮到达尼罗的左手,数完了再换用他的右手。每天早晨,土坑的坑口出现一双被太阳晒得褐黄的手,缓缓降下一壶壶清水,到了中午,水壶已成尿盆。圆面包从天而降,噗的一声落到泥泞的地上,说来就来,毫无章法,令人摸不着头脑。两星期之后,科里亚和达尼罗几乎跟把他们丢入水井的叛军们一样满脸胡须。三个星期之后,一个火柴盒大小的肥皂落到地上。肥皂取自一家沙特阿拉伯的旅馆。科里亚把肥皂浸到水壶里,那个愚蠢的玩意儿却搓不出半点泡沫。达尼罗从他手中夺下肥皂。达尼罗剥下衬衫,把左肩上那个打炮打到一半挨了一枪的弹孔秀给科里亚看,伤口已经结成一个铜板大小的粉红色伤疤。达尼罗的身上和腿上散布着其他六个伤疤,每个伤疤周围都被他自己刺上虹膜、眼睑和睫毛。当达尼罗弯下腰、试图把那块干硬的肥皂抹在脚上,几双眼睛从他的背上瞪着科里亚。

寒冷的夜里,科里亚爬进他的运尸袋,把拉链拉到下颚。虽然两个运尸袋从外表看来一模一样,但是科里亚愈来愈依恋他自己那一个。他试图加上一些个人色彩,比方说拆开密合的接缝,或是用污泥把他的名字写在帆布手把上,这些微不足道的辛劳,全都只为了让他这件私人物品有些改变,变化够多,他就可以说服自己他还活着、这里也不是某个象征性的监狱,因为跟达尼罗在土坑坑底待了几天之后,他已经晓得度日如年的滋味。有时科里亚想起他的小队长费欧梵,这人始终身穿制服,睡觉的时候也不例外。士兵们经常背着他开玩笑说,如果不是靠着那件草绿色的制服支撑,他会像是一团松散的稻草似的垮下来。科里亚逐渐觉得运尸袋之于他,肯定如同制服之于费欧梵。

当他再也想不起其他往事,他就回想家乡。那个被小碎石围起的工业废水湖,当年一个夏日,他和他妈妈、他弟弟在湖边做日光浴,假装他们在黑海度假。镍矿冶炼厂的烟囱不断冒出惊叹号般的浓烟,空气严重污染,说不定连随风飘散的雪花都可以萃取纯镍。硫黄和二溴化钯的烟云布满天际,薄暮时分,空中粉嫩艳红,有如赤裸裸的生鱼。如今灼灼的星光有如圆顶,覆盖着敞开的土坑。他想到他十八岁的时候头一次看到星星。

他手边依然留着他第一次服役之前、他弟弟送他的自制卡带。《献给科里亚,以备紧急之需!!!第一辑》。想在这里找到卡带播放机,就像是想在月球上找到插头,两者皆是徒劳无功,但他把这个礼物谨慎地藏放在身边,猜想着他弟弟在卡带里收录了哪些歌曲。说不定只有这个问题,有朝一日,他终究说得出答案。如果真有那么一天,他会提醒自己:你已经活得够久,甚至有机会按下播放键。

一天早上,那双粗糙的手出现在土坑坑口,这回握着一条绳索,绳索打了一个个绳结,方便攀爬。受训之时,科里亚三十秒钟就可爬上两倍长的绳索,现在他花了两分钟才爬到绳索顶端。科里亚看着那双既是拘捕他、却也喂养他的手,赫然发现那是一双老人的手。老先生矮胖,浓密的八字胡张牙舞爪,一只手握着一把科里亚长官们最喜欢的马卡洛夫手枪,另一只手拿着两副脚镣。

“你们长官致赠的礼物之一。”老先生边说边看着漆黑的手枪,眼神之中带着骄傲。他把脚镣丢到两人之间。科里亚闭上眼睛,专心享受阳光浸润全身的暖意。太阳每天只有半小时直接照到土坑坑底,科里亚觉得自己似乎从北极圈的冬眠苏醒,一脚踏入六月耀眼的日光。

老先生带着他们走过一栋白色的石屋和一座坍塌的工具棚,来到一片坡地。他们没有靴鞋,坡地无疑是最佳的逃脱路径。“地雷。”老先生说,一语捻熄科里亚黯淡的希望火苗。坡地的半山腰被地雷炸出一个大洞。“你们尽管试试看。”

他把他们带到一片杂草旁,两支铁铲斜斜插在不远之处。“开始干活吧。”他下令。

时候到了,科里亚心想。我们在帮自己挖坟。他们应该拔腿飞奔吗?他们应该制服老先生吗?他们可以趁他朝着他们两人开枪之前、拿起铁铲痛打他的脸。他试图捕捉达尼罗的目光,但是达尼罗似乎没什么求生意志,仔细想想,其实科里亚也一样。他们戴着脚镣,不方便挥动铁铲,但他勉强挖了三铲,成果还算像样,然后老先生叫他停手。

“俄国人喔。”老先生喃喃自语,好像俄语、俄国文化、俄国人全都不足取。他从科里亚手中拿走铁铲,抬腿一拽,把铲头踢进土里,然后单膝跪地,从松动的泥土里用力拔出杂草。他拔出一团团绿色的杂草,然后筛滤泥土,搜寻白色的细根。大功告成之后,他从长衫中掏出几颗种子撒在地洞里。科里亚意识到地洞只用来掩埋种子,不禁大声叹气,声音大到老先生抬头一望,露出微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