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加索之囚(第2/11页)

他们显然必须步行上路。他们有一部收音机,但收音机已经坏了好几年,他们带在身边,纯粹只是求个好运,但它连当作幸运符都不合格。他们整理运尸袋,能带多少上路,就带多少上路,这样一来,如果巡逻兵逮到他们,他们才可以证明自己不是逃兵。他们各自背上一个装满运尸袋的军用帆布包,口袋里塞满带得走的粮食和额外的弹药,启程上路。

他们只走了十五米,达尼罗就卸下他的军用帆布包。“等等。”他边说边跑回卡车旁边,朝着引擎汽缸开枪,用尽弹匣里的子弹。八枚子弹断断续续地爆炸,声声回荡在山谷,气势更加惊人,好像为达尼罗致命的一击发出如雷的掌声。达尼罗走回来,看起来高兴多了。

“刚才那样有必要吗?”科里亚问。达尼罗浪费弹药,他应该觉得生气,但更严重的是,达尼罗无异昭告天下,对着方圆十千米之内每一个叛军高声揭示两人所在。尽管如此,科里亚依然召唤不出应有的怒气。不管演化过程赋予他多少求生的本能,战争已将这种本能消磨殆尽,如今他对死亡抱着一种饶富趣味、不予理会的心态,尤其是他自己的生死。

“你千万别担心。”达尼罗说。“我们这位病态上校有两个特点,大家都看在眼里。第一,他非常喜欢他的露天三温暖。第二,他是个狼心狗肺的懦夫,叫他上战场打仗,还不如叫我用左手打炮。如果他躲在附近,那就表示这一带跟我奶奶的大腿上一样安全。”

科里亚对任何一位抚养达尼罗长大的人都不太有信心。但他背起他的军用帆布包和冲锋枪,跟着达尼罗走入山谷。

* *

他们挤进帆布袋,拉上拉链,窝在运尸袋里度过一夜。隔天早上,科里亚掬饮溪水,溪水清凉纯净,比任何一个水龙头流出的自来水都清澈。仔细一看,他发现这不是一条小溪,而是一个灌溉渠道,渠道历史久远,至今依然灌溉着百年以来皆未耕种的梯田。他们决定朝着山下前进,科里亚把破烂的罗盘指向山谷,正式将之认定为正确的方向。谷底树木繁茂,一片青绿,他们爬上另一个山脊,林木愈来愈稀疏,周围只见及腰的野草。山势陡峭,岩石的裂缝状似一道道垂直的纵线,胡乱划分青绿的坡地。科里亚的脚跟酸痛不堪,感觉不太像是一时的肢体伤痛,而比较像是永恒的既成事实,比方说他眼睛的颜色。

下一个山脊那边是一片青绿的牧野,牧野逐渐延展,没入林间。达尼罗拿起双筒望远镜,审视划穿牧野的林地。他们快步前进,不知怎么地,行动相当滑稽;他们弯下身子,状似蹲伏,东歪西倒,脚步凌乱,好像辽阔的牧野蜷缩成一个狭窄的隧道。每逢风吹草动,或是小鸟的黑影掠过大地,科里亚的心中就涌起一阵恐慌。他专注于自己的呼吸,试图压制潮水般的惊恐。过去一年来,他变得非常不信任辽阔的空间,如今他连走过一块跟一扇木门同样大小的空地,心中都不禁暗想自己是否踏进狙击手的射程。

当他们走到林木线,达尼罗忽然举起一只手臂,神情戒慎,双唇紧闭。

科里亚吓得发呆。

达尼罗放了一个屁。

“浑小子。”科里亚一边喃喃自语,一边紧握达尼罗的肩膀。“我还没被叛军抓到,你就会害我心脏病发作。”

“糟了。”达尼罗说。他那张线条分明的脸孔——他经常眉毛一斜、嘴角一扁、脸颊一沉,活脱脱像个信手画出的妖魔鬼怪——突然全都垮了下来。

“别闹了。”科里亚说。

“你没机会心脏病发作。”达尼罗朝着森林点点头,科里亚瞥见林中十二个叛军围在营火的余烬旁,右手握着步枪,左手端着一碗荞麦粥,达尼罗那声响屁显然引起他们的戒心。十二支枪管同时瞄准科里亚,枪口朝上,紧盯着他。越过牧野之后,他心中的恐惧原本已经慢慢松手,这会儿再度席卷而至,紧紧掐住他的胸口。

当他们丢下军用帆布袋、举手投降,叛军卸除他们的武器、弹药、皮靴。帮科里亚搜身的军人遗漏了藏放在他衬衫口袋里的卡带,叛军们一脸浓密的胡须,身材瘦高,脚上的橡胶和皮革便鞋点点泥印。一人系着草绿的头巾,头巾上写满龙飞凤舞的阿拉伯文。一人拍拍科里亚的小腿,搜寻藏匿的随身武器,这人一口好牙,科里亚从没看过如此整齐、如此洁白的牙齿。最瘦小的小伙子一对杏仁般的双眼,还没有长出跟叛军一样的大胡子,但是科里亚知道小伙子打心眼里已是一个叛军,就像他早在碰都没碰手枪之前,就已担心自己有能力杀人。

“佣兵。”叛军们耳语。从两人的刺青和黑色无袖衬衫判定,达尼罗和科里亚显然是佣兵,而不是奉召入伍的军人。奉召入伍的军人都是训练无素、惊恐万分的少年,若是落到叛军手中,叛军对这些新兵通常比较宽容,被捕的佣兵就不一样了,因为佣兵们全都表现得像是枪法不怎么样兰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