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第15/18页)

我根本没有想过要把写作当成自己的“职业”,我想,我根本就没把自己跟这份“外国报纸”之间的关系当成多大的一回事。至少对我来说,文章登在《法兰克福日报》上,还是登在考绍报纸上,并没有什么太大区别,考绍和法兰克福评论家对我文章的看法同等重要;在我看来,都是在大报的星期日专栏版发表文章。在我的生活中,一切就这样一蹴而就。如果我特别“想”在《法兰克福日报》上发表文章,可能他们理都不会理我。一位新手要想跨进一家佩斯周报编辑部的门槛,肯定要比被这家世界级大报接受更难。对于写作,对于词语的分量,对于文字的后果,我根本毫无概念。我写文章就像一个年轻人的呼吸,抱着某种粗野的欢乐张大肺叶。我不知道一位年长、博学的作家为了能在这家报纸上发表几行自己的文字要走东闯西地花费多少精力;我不过把为大报工作视为一种消遣,他们为此支付昂贵的费用。我后来意识到,根本没必要向他们讨钱,如果完全听凭他们确定稿酬的额度,我会得到更多。在我离开法兰克福后,他们打电话到巴黎,派我去伦敦出席某个政治会议,或到日内瓦做一些“丰富多彩”的政治报道,或到意大利、比利时的某个“发生了什么事件”的小城市,或派我去东欧几个月,他们支付全部费用……我知道了,为《法兰克福日报》工作没有必要给他们寄费用清单,从来不需要我伸手要,报社就会主动给我汇足够的经费。

这家报社非常出色,就像一个小国的外交机构那样敏感。他们的外交官们坐在纽约、伦敦和巴黎,享有威望的编辑部能够通过电报、国外评论影响伦敦的时尚潮流……对报社而言,对事件进行追踪报道固然重要,但更重要、更有趣的则是对事件的政治意义进行评论,确定各种时代现象的精神或文化的历史地位。人们都说,德国的重工业是报纸的经济后盾;但在20年代初,这个传闻并不属实。德国工业最大的控股公司插手媒体是后来的事,更后来才是第三帝国,在相当长的时间里,他们对媒体都很谨慎;或许,在第三帝国时期,《法兰克福日报》是唯一一家纳粹很长时间都未能“操控住”的报纸。为了保持报纸的信誉、精神的高尚与独立,这份报纸以大家庭的方式在法兰克福总部进行编辑;亨利·西蒙统管一切,事无巨细,即使一日出三份报纸,任何一个栏目都不会刊登一则无意义的消息,每则消息都要经主编兼社长亲自过目。他们只要接受了谁,就会将谁视为家庭成员。只要是他们相信的人,随时可以得到他们的帮助。的确,在这份报纸里刊登的每一行字,都必须能够经得住考验;从他们手里绝不会漏出一行随便或懈怠的文字。

我跟这家大报社保持了许多年的工作关系。有一天,我们的联系就像刚开始建立时那样以特别的方式突然中断……那时,我已经移居巴黎多年,我为他们写过许多东西,在很多方面合作过。从某一天起,他们开始退我的稿子。发表一篇,退回三篇。我不明白这是因为什么,我写的文章跟以前的相比,既不差,也不蠢。他们在退稿信中写道:“总之,我们希望您写的不是这样的文章……”我左思右想,表示理解。当我为他们写专栏时,我十分好学,耍小聪明;我给他们写他们希望我写的东西。当我慢慢找到了自己的声音后,我写的东西对他们来说变得陌生。我用德语写作,但是用外国人的心灵写作。偶尔,他们出于礼貌还会发表几篇,但就像一个人对待已被自己抛弃的情人。

11

有一天早晨,翻译K带着两条狗和他的女友从黑森林[196]来到法兰克福,与他同行的还有一位年轻,肥胖,总用充满苦难、愤世嫉俗的眼光看世界的匈牙利流亡作家。K的女友是一位奥地利女伯爵,她将美国作家的作品译成德语,后来,她本人也成为左翼德国文学“运动”中一位相当多产的女作家。我在火车站等他们。他们进驻法兰克福相当惹眼。那两条狗惹出不少麻烦,他们刚到那天,入住的家庭旅馆很快就下了驱逐令,我只好让他们住到我后来的住处;当时,我早就从虐待狂的裁缝家搬走,在埃舍尔谢梅尔大街离报社不远、与名为“吕腾与勒宁”的出版社紧邻的一幢房子里租了一套漂亮、敞亮的三室公寓。我一个人住在别墅的一层,非常喜欢屋里赏心悦目的陈设。当K由于世界观和养狗问题跟法兰克福家庭旅馆房东吵翻后,他们搬到我那里住,我则搬到别墅二层的一间阁楼里。就这样,我跟在国外相遇的陌生人住到一起,三天两头发生争执。尤其是K,他最容易生气,也最爱生气。但是不管怎么样,我们过得十分开心。K和他的朋友们工作很忙,在那段时期,我自己也有固定工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