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谱(第5/24页)

记得我父亲只有一次回顾了那个时期,那是一天晚上,我们二人都在香榭丽舍大街的住处。他指给我看马里尼昂街街尾,说正是在那里,一九四二年二月他被塞进囚车。他还对我讲述一九四三年冬季,他被“某个人”告发,第二次被捕了,押进拘留所,由“某个人”保释出来。那天晚上我感到,他很想给我透露什么事,话到嘴边没讲出来,只是对我说囚车挨个警局转悠,然后才返回拘留所。逮捕过程中,上来一位少女,正坐到他对面。很久之后,我试图寻到旧迹,但是枉然,无法确认那是一九四二年还是一九四三年的夜晚。

一九四四年春季,我父亲接到几个匿名电话,打到孔蒂河滨路的住处。一个声音直呼他的真名实姓。一天下午他外出时,两名法国警察按响门铃,要见“莫迪亚诺先生”。我母亲明白告诉他们,她只是个比利时年轻女子,在大陆制片公司工作,那是一家德国公司。她这套房的一个房间转租给一个名叫亨利·拉格鲁瓦的人,她提供不了什么情况。警探对她说,他们还会来的。我父亲为躲避他们,就离开孔蒂河滨路。我猜想已不是施韦伯林的犹太人问题的警员,而是稽查处的人员了——就是抓获萨莎·戈尔丁的那帮人。或者是巴黎警察局佩尔米勒警长的手下。后来,我拿一些面孔想要比对这些人的姓名,然而,他们始终隐藏在黑暗中,透出他们烂皮革的气味。

我父母决定尽快离开巴黎。我母亲在B家中认识的那个希腊人克里斯托斯·贝洛斯有位女友,住在希农附近的一座庄园里。三个人便投奔她去了。我母亲带着冬季运动装,以备他们逃往更远的地方。他们在图雷讷的那座住宅藏身,一直待到解放,这才骑着自行车,随着美国部队的大溜儿返回巴黎。

一九四四年九月初,我父亲在巴黎,还不愿立即回到孔蒂河滨路的住处,害怕警察又来找他算账,不过这次是由于他在黑市的非法活动。我父母下榻的旅馆,这家阿尔西翁·德·布列特伊旅馆,位于布列特伊路和迪凯斯纳路的拐角,一九四二年我父亲已经去那里躲藏过。他打发我母亲去探探孔蒂河滨路,了解事态如何变化。她被警察局传唤去,接受一次漫长的审问。她是外国人,他们要求她说明,她受德国人保护,一九四二年来到巴黎的确切缘由。她向他们解释,她和一个犹太人订了婚,两年来就在一起生活。审问她的那些警察,想必就是数月前要以真名实姓逮捕我父亲的那些警员的同事。抑或是同一些人。估计他们现在按照那些假名寻找他,终归未能识别。

他们放了我母亲。晚上在旅馆客房,就在他们的窗下,女人同美国兵沿着布列特伊路马道散步,其中一位女子试图让一个美国人明白,大家等了他们多少个月。她数着自己的手指:“One, two……”可是美国人不明白,便模仿她的样子数起自己的手指:“One, two, three, four……”就这样没完没了。过了几周,我父亲离开阿尔西翁·德·布列特伊旅馆,回到孔蒂河滨路他才得知,他那辆藏在讷伊一处停车场的福特轿车,六月份就被民兵征用了。乔治·芒代尔16遇刺身亡,乘坐的正是这辆福特,车身留有筛眼似的弹孔,被保存起来,以备警察调查之需。

一九四五年八月二日,我父亲骑自行车到布洛涅—比扬库尔区政府,申报我的出生。我想象他回来的路上,经过这年夏天欧特伊一条条空荡荡的街道,一个个寂静的码头。

继而,他决定去墨西哥讨生活。护照都办好了。临行时刻他又改了主意。战后,他差一点儿就离开欧洲。三十年后,他前往中立国瑞士,在那里与世长辞。这三十年间,他频频出行,去加拿大、圭亚那、赤道非洲、哥伦比亚……他徒然寻求的,正是传说中的黄金国。而我心中暗道,难说他不是逃避占领时期那几年。那个时期他在巴黎的内心感受,从未向我袒露过。身受追捕的恐惧和怪异的感觉,形同明确列入猎物的等级,而他本人却不知晓自己究竟是何等样人吗?不过,还是不要替别人去诉说衷肠,即使打破折磨人的沉默,我也总是心存障碍。

一九四六年,我父母一直住在孔蒂河滨路15号,五楼和六楼上。从一九四七年起,我父亲又租下四楼。这是我父亲极为短暂的一段相对兴旺的时期,直到一九四七年。随后就进入长期的所谓表面光鲜和贫困状态。他的工作伙伴有乔尔吉尼—斯奇夫、一个称泰西埃先生的哥斯达黎加公民,以及路易·德·拉罗舍特男爵。他也是牵连到“葡萄酒案件”一个叫Z的密友。我外公外婆从安特卫普来到巴黎照顾我。我一直和他们在一起,只懂弗拉芒语。一九四七年,我弟弟吕迪出生,是十月五日那天。解放之后,我母亲就到老鸽棚学校,上戏剧艺术课。一九四六年,在拉米绍迪尔17演出《在我的金发女郎身边》,她在剧中扮演了一个小角色。一九四九年,在影片《七月约会》中,有她几个镜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