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谱(第17/24页)

我继续“罢课”,不回学校宿舍。一天下午,母亲和我,我们一个铜板也没有了。我们在杜伊勒里公园里散步。万不得已,她决定求助于她的女友苏姗娜·弗隆。我们连买两张地铁票的零钱都没有了:就徒步走到乔治五世大街。苏姗娜·弗隆在她多层露台的套房接待我们:真以为上了一条邮轮。我们留下吃晚饭。我母亲双腿站定,以演悲剧的腔调,向她陈述了我们的“不幸”,同时伴随着不容置疑的舞台动作。苏姗娜善意地倾听,为这种境况伤心。她主动提出给我父亲写封信,给了我母亲一笔钱。

随后几个月,想必我父亲终于下了决心,让我永远离开我从十一岁就年年入住的学生宿舍。他约我到咖啡馆见面。他唠叨不休,怪罪我母亲和我,我在我们父子之间未能建立起一种亲密关系。每次我都不得不向他乞求,他最终极不情愿,给我一张五十法郎的票子,我就带给我母亲。有些日子,我空手而归,引起她大发雷霆。很快,我就要满十八岁了,随后几年,我就极力设法,自己给她弄到这些可恶的、印有诗人让·拉辛头像的五十法郎钞票,然而,这并不足以消除她始终向我表现出的咄咄逼人、缺乏善意的态度。我从来无法向她交心,也不能请求她什么帮助。有时候,我就像一条没有家谱的野狗;有点儿过分放任自流,萌生一种幼稚的欲念,白纸黑字,详详细细写下她由于心狠和轻率,让我遭受的所有委屈。现在我保持缄默了。我也宽恕了她。从今以后,这一切都消逝淡远了……记得我上学时,抄过莱翁·布洛瓦71的这样一句话:“人这颗可怜的心,有些部位尚属子虚,痛苦进入方始存在。”然而在这里,这是一种完全无谓的痛苦,甚至无法升华成一首诗。

窘困又要逼近我们。有一年——一九六三年一套房必须“接上”煤气,必须施工。我母亲付不出钱来,我也无能为力。我们只好在酒精炉上做饭。我们从来不烧暖气。缺钱的状况持续很久。一九七〇年一月的一天下午,我们一点招儿也没有了,她就把我拉到皮埃尔—夏隆街的当铺,让我将一支“钻石笔尖的金笔”当掉:这是一个文学奖品,由莫里斯·舍瓦利埃72亲手颁发给我的。他们只给了我二百法郎,我母亲眼神冷酷,一把抓过去揣进兜里。

那些年,我们年年都感受“房租付款期的焦虑”。这些套房很老旧,战前就破烂不堪,当时租金不很高。街区随着商业和居民而发生变化,从一九六六年起,房租就涨了。不要怪我,讲述这种细节,不过,这些事确实引起我的忧虑,但是很快就排除了,只因我相信奇迹,我也沉浸在巴尔扎克式的发财梦想中。

几次同我父亲见面,令人伤感,我们就再也不一道回公寓楼了。他先回去,我则依照他的指示,要等一阵工夫,绕着建筑群兜圈子。他得向冒牌的米莱娜·戴蒙若隐瞒我们父子见面。通常,我们单独相见。有一天,我们和菲力浦·德·D侯爵共进午餐,这一餐要跑两家餐馆,一家在卢浮宫河滨路,另一家在大奥古斯丁河滨路。父亲向我解释说,菲力浦·德·D有个习惯,同一顿午餐,要吃好几家餐馆,约见不同的人……在一家餐馆吃第一道菜,到另一家餐馆吃主菜,再换一家吃餐后点心。

那天,我们跟随菲力浦·德·D,从卢浮宫河滨路转移到大奥古斯丁河滨路。他身穿一种军装,声称在战争中,他曾是诺曼底—尼耶芒空军中队的成员。我父亲度周末,也时常去D的古堡,坐落在大西洋岸卢瓦尔省。他到那儿,甚至还参加猎鸭的活动,也只是勉为其难吧。我还记得,一九五九年,我们在索洛涅73保尔·贝尔托勒家度过的几天,有他妻子以及德·纳莱什伯爵,当时我真怕父亲把我丢下,而这些杀手带上我去围猎。我父亲跟菲力浦·德·D做“生意”,同样也跟保尔·贝尔托勒做“生意”。据我父亲说,D年轻的时候,是个放荡的公子哥儿,甚至蹲过监狱。后来,他给我看,D戴着手铐的一幅照片,是他从一份《私家侦探》旧报剪下来的。可是,D继承了他祖母(娘家姓W)一大笔遗产,想必我父亲需要他出资。五十年代末以来,我父亲确实还抱着一种梦想,要赎回哥伦比亚一个产业的股票。自不待言,他指望菲力浦·德·D出资帮他实现这一计划。

D后来娶了一个女汽车赛手冠军,最终毁掉了他的生活:先是在哈马马特(突尼斯、阿尔及利亚均有同名城市)经营一家夜总会,后来又到波尔多开了修车厂。我父亲则不然,还坚持数年,忠实于他那哥伦比亚之梦。一九七六年,一位朋友转交给一张卡片,上面能看到这样的信息:“莫居皮亚金融公司。注明地址:巴黎(九区)牧羊女街22号。电话:7707694。法国股份有限公司。董事与领导:总经理:阿贝托·鲁道尔夫·莫迪亚诺先生;董事:夏尔·吕什威、莱翁—米歇尔·泰松……等先生,卡菲尔托拉斯公司(拉乌尔·梅尔诺特先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