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〇〇二年五月,巴黎(第7/88页)

“什么意思啊,爸爸?我们要去哪儿?他们为什么不让我们回家?告诉我,你告诉我呀!”女孩近乎呐喊地说出最后几个字。

爸爸只是低头注视着她,又一次轻轻地唤着她的名字。他的眼眶湿润了,睫毛上闪烁着泪花。他的手掌缓缓抚上女孩的后颈。

“勇敢一些,我的甜心。勇敢一些,拿出你最大的勇气。”

她哭不出来。恐惧像个怪兽一般的吸尘器,将她一口一口吞噬,吞没了她一切情感。

“但我答应过他我会回去的,爸爸!我答应过他!”

女孩看见爸爸的眼泪又滑落下来,爸爸沉溺在自己的恐惧与忧伤当中,听不到她在讲什么了。

他们一个一个被送出车库,街道上仍旧空荡荡,只有几辆巴士在路边停成一列。这种巴士很常见,车身漆着绿色和白色,尾部的台阶供乘客上下车。女孩曾和她的妈妈以及弟弟坐过这种车进城。

警察们命令他们上车,人们推来搡去的。她再次张望,但并没有看到那些身穿灰绿色制服的德国人。德国人粗暴、蛮横,说着含混不清的法语,只会叫女孩害怕。眼前的人都是警察,而且还是法国警察。

透过布满尘埃的车窗,女孩看见外面一个认识的警察,他是个红头发的年轻人,曾在女孩放学回家的途中护送她过马路。她敲了敲车窗,想吸引他的注意力。当他的目光与她相撞的刹那,他飞快地移开了。她很好奇,不知道为什么他有些窘迫,是那种近乎恼怒的窘迫。当他们一个个被塞进车厢里时,一个男人提出了抗议,警察立马粗暴地推了他一把。一个警察叫嚣着,要是有人胆敢擅自离开,他就立马开枪,格杀勿论。

女孩无精打采地看着大楼和树木渐次后退。她的脑海中全是被遗留在家中的弟弟,他还躲在壁橱里等着她回去。她一直在想他,也只能想他。跨过大桥,她看到了波光粼粼的塞纳河。他们要去哪儿?爸爸不知道,也没有人知道。恐惧笼罩了全车的人。

一声雷鸣划过了天际,吓坏了所有人。大雨倾盆而下,雨势大得连车也不得不停下来。女孩听见雨点噼里啪啦地打在车顶上。骤雨很快就停了,巴士重新起程,车轮轧过闪闪发亮的鹅卵石路面。太阳出来了。

车停了,人们走了下来,手上要么提着行李,要么抱着哭泣的婴儿。女孩不认得这条路,她从没来过这里。道路的一头竖立着地铁标志。

他们被带到一座浅色的宏伟建筑里,墙上写着巨大的黑字,但女孩看不懂。她看见整条街上乌泱泱的都是如他们一般的家庭,警察吆喝着其他几辆巴士的人下车。他们仍旧是法国警察。

她牵着爸爸的手,一起被推进一个大型的室内运动场,场内和观众席的铁座椅上早已挤满了人。得有多少人呢?女孩不知道,起码有上百吧,但警察还在不断地命令其他人进来。女孩抬起头,阳光正穿过巨大的圆形蓝色天窗无情地照射进来。

爸爸给全家人找了个座位,让他们坐下来。女孩看着人潮仍旧在不断地涌进来,场馆里越来越拥挤了,周围越来越嘈杂了,人群的低语混杂着孩子们的哭泣和女人们的呜咽。烈日高升,燥热难耐,体育馆里更加拥堵了,人们摩肩接踵,男男女女,老老少少,他们的脸上都写满了恐惧。

“爸爸,”女孩问,“我们还要在这里待多久?”

“不知道,我的甜心。”

“他们为什么把我们送到这儿?”

她伸出手,按着缝在衬衫胸前的黄色星星。

“是因为这个吗?是不是?”她说,“每个人都有这个。”

她的爸爸苦笑中带着一丝哀戚。

“是的。”他说,“因为这个。”

“这不公平,爸爸!”女孩皱着眉头,嘶哑地说,“这不公平!”

他拥抱了她,轻轻地唤着她的名字。

“是的,我亲爱的女儿,你是对的,这不公平。”

她依偎着爸爸,脸颊紧紧地贴在他缝在夹克上的黄色星星。

约莫一个月前,妈妈在他们所有的衣服上都缝上了黄色的星星,除了她弟弟的衣服,其他人的衣服上都烙印上了这个标记。在这之前,他们的身份证上都加注了“犹太人”几个字。忽然之间,他们丧失了很多之前拥有的权利,他们不能进公园玩,不能骑自行车,电影院、剧院、餐厅、游泳馆统统成了雷池禁地,更别提在图书馆里借书了。

她几乎在所有地方都看到了这样的标志牌:“禁止犹太人进入”。不过她爸爸工作的工厂门口却写着大大的“犹太人经营”几个字。妈妈必须在四点过后才能上街采购,但是根据政府的限额配给,那个时候商店早就抢购一空了。要是他们想搭乘地铁,只能上最后一节车厢,而且必须在宵禁前回家,直到早晨才能出门。还有什么是他们能做的呢?没有,什么都没有!她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