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〇〇二年五月,巴黎(第18/88页)

很快,伯特兰就开始商量结婚的事了,可我并没有想这么远。能成为他的女朋友,我已经很知足了。但他很坚持,何况他又如此风流倜傥,我便同意嫁给他了。那时,他一定会觉得我将会是个完美无缺的妻子和母亲,我本来就很机灵,又饱读诗书(从波士顿大学毕业的优等生)、举止得体(“就美国人而言”,我知道他这么想的)。起码,我身体强健,烟酒不沾,更不碰毒品,而且我还信仰上帝。于是,一回到巴黎,我们就去拜访了泰泽克一家。那一天,我简直惴惴不安。在大学街上他们那装潢得十分传统的精美公寓里,爱德华用他那湛蓝色的眼睛冷冷地审视着我,嘴角扬着漠然的微笑;科莱特待我还是很亲切的,她妆容姣好,衣服华美,会用她优雅精致的玉指端起咖啡和糖递给我。伯特兰还有两个妹妹,一个叫洛尔,一头金发,瘦削而苍白;另一个叫塞西尔,生得却双颊红润,身姿丰腴。洛尔的未婚夫蒂埃尔也在那里,不过没怎么跟我说过话,姐妹俩倒是饶有兴致地看着我,估计是不明白明明整个巴黎都臣服在脚下,她们那拈花惹草的哥哥怎么会挑了我这么个粗枝大叶的美国人。

我当然知道,伯特兰和他的家人都巴不得我能快些生下三四个孩子,但在婚后,出现了一些我们难以预料的变故,几次流产过后,我变得有些心烦意乱起来。

结婚第六年,我们经历过很多波折,才终于有了佐伊。伯特兰一直都在盼望着第二个孩子,我也一样,但我们很少提及这件事。

接着,艾米莉出现了。

但今晚,我一点儿也不想让艾米莉来打搅我的思绪,过去,她给我的困扰已经够多了。

浴缸里的热水逐渐变凉,我起身出来,打了个寒战。伯特兰仍旧在外面看电视,换作以前,我会回到他的身边,他也会拥抱着我,柔情低语,轻轻吻我。我也会像个小女孩一样嗲声嗲气地说他刚才太粗鲁了。几个亲吻过后,他就会带我到卧室里做爱。

但今晚,我不会再走近他了。我滑进被窝里,继续读着关于冬赛馆事件中一些孩子的故事。

关灯前的最后一刹那,纪尧姆诉说着他祖母的面孔又一次浮现在我的眼前。

他们被拘禁在这儿多久了?女孩记不清了,她对时间的流逝已经无知无觉,分不清此刻是白天还是黑夜。她一度觉得不适,连胆汁都呕了出来。在痛苦的呻吟中,她能感受到爸爸手掌传递的抚慰。但现在,她脑海里只有她的弟弟,她无法阻止自己想念他。女孩把钥匙从口袋里拿了出来,狂乱地亲吻着它,仿佛她正在亲吻着她弟弟胖乎乎的小脸、卷曲的头发。

过去这几天,女孩目睹了不断有人死去。在闷热而恶臭的空气中,男男女女都魔怔了一般,有人遭到了殴打,有人又被担架抬了出去,还有的人高烧不退、心脏病复发,乃至自杀的也有,尸体就那样在她眼前被抬了出去,她从未见过如此恐怖的场景。她的妈妈像只温驯的受惊动物,一言不发,只默默哭泣着祈祷。

一个清晨,一段简短的命令从喇叭里传来,要他们打点好自己的行李,在入口处集合。在一片静默中,她东倒西歪地站了起来,无力的双腿难以支撑虚脱的身体。她又帮着爸爸扶起妈妈,接着拿起他们的行李,跟着人群拖着双脚向大门走去。所有人的步伐都如此缓慢而沉重,即便是孩子也像老人一般佝偻着腰蹒跚前行。女孩实在不知道他们要去哪里,她想问她爸爸,但看到他凄清愁苦的面容,她又知道她是不可能得到答案的。难道,他们终于可以回家了吗?现在,拘禁已经结束了吗?现在,她能回到家里,把她弟弟放出来了吗?

警察指挥着他们沿着狭长的街道前行着。女孩看见,不论是窗后、阳台上,还是门边、巷子口,一张张陌生的脸孔漠然地、沉默地打量他们。这群人一点儿也不在意他们,女孩想。这群人不在乎他们的遭遇,也不在乎他们将被带到何方。一个男人指着他们忽然笑了起来,他手上抱着的孩子也笑了起来。为什么?女孩想,为什么?就因为他们衣衫褴褛,所以就很可笑吗?难道这很有趣吗?这群人怎么可以如此残酷地嘲笑他们?她真想朝着这群人吐口痰,朝这群人嘶声呐喊。

忽然,一个中年女人横穿街道,飞快地在女孩手里塞了什么东西——那是块小小的软面包。女人的做法迅速引来警察的大声呵斥。女孩目送着女人到了街道的另一头,临了,女孩听见她说:“可怜的女孩,愿上天垂怜。”可老天爷做了什么呢?女孩讷讷地想。老天爷放弃了他们吗?老天爷会因为她不知道的缘故惩罚他们吗?她知道父母是有信仰的,但并没有那么虔诚,也没有用特别传统的宗教方式抚育她。阿梅勒的父母就十分刻板,事事都要遵从宗教习惯。女孩想,会不会这就是他们遭受惩罚的缘故呢?因为他们没有严格地遵照宗教的仪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