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〇〇二年五月,巴黎(第14/88页)

“那你目前正在写什么文章呢?”纪尧姆一边礼貌地问我,一边用叉子搅拌着豌豆意大利面。

“冬赛馆事件。”我说,“马上就是六十周年纪念了。”

“你是说发生在‘二战’时的那次拘捕事件?”克里斯托弗嚼着满嘴食物问我。

我刚要回答,却又猛地看见纪尧姆的叉子停在了盘子和嘴巴之间的半空中。

“是的,发生在冬季自行车竞赛馆的大规模拘捕事件。”我说。

“这不是发生在巴黎郊区吗?”克里斯托弗吃得津津有味。

纪尧姆沉默地放下他的叉子,用目光紧紧锁住我的目光。他的眼眸漆黑深邃,双唇细腻动人。

“我想又是纳粹干的吧。”赫尔夫说着,又倒了一杯夏敦埃葡萄酒。他们俩都没有注意到纪尧姆苍白的脸色。“纳粹在占领期间专门逮捕犹太人。”

“其实,并不是德国人——”我说。

“是法国警察。”纪尧姆打断了我,“而且它就发生在巴黎的市中心,一座曾经举办过著名自行车赛的竞赛馆里。”

“真的吗?”赫尔夫问,“我还以为是纳粹在郊区干的呢。”

“我已经调研冬赛馆事件有一周了。”我说,“虽然是德国人下的命令,执行的却是法国警察。你在学校没有学过吗?”

“我不记得了,我应该没有学过。”克里斯托弗说。

纪尧姆又一次望着我,似乎是要透视我的心绪,试探我。我有些心神不宁。

“的确很难以置信。”纪尧姆嘲讽地笑着说,“有太多法国人仍不知道真相。美国人知道吗?你知道吗,茱莉娅?”

我并没有移开目光。

“不,我不知道,二十世纪七十年代,波士顿的学校也没有教过。但现在,我了解得比较深入,这些沉痛的真相几乎淹没了我。”

赫尔夫与克里斯托弗沉默着,他们有些不知所措,不知道该说什么。最后,开口的还是纪尧姆。

“一九九五年七月,雅克·希拉克总统首次提到了占领期间法国政府所扮演的角色,同时,他也提到了那次拘捕事件。这件事还上了新闻头条,你们还记得吗?”

这几天收集资料时,我读到过希拉克的这次演讲。他的确是在铤而走险。但我不记得我是否在六年前就读到过这篇演讲。两个大男孩——我实在是忍不住想要这么称呼赫尔夫和克里斯托弗——显然没有读到过,或者他们也忘了希拉克的演讲,便只好尴尬地看着纪尧姆。赫尔夫不停地抽烟,克里斯托弗咬着指甲,每当他感到紧张不安时总是克制不了这种恶习。

一片罕见的沉默笼罩着我们。这里总是充满着欢声笑语的聚会,客人们在说不完的笑话和沸反盈天的音乐里高声谈笑。哪怕是火冒三丈的邻居拿着扫帚拍打着墙壁,大家也自顾自地在深夜里嬉戏、狂舞,说着生日祝词。

然而此刻,凝重的沉默让我们有些感伤。纪尧姆又开口说话了,这一次,他的嗓音变了,神情也变了。他脸色苍白,不忍再直视着我们,而是低头看着盘子里一口未动的意大利面。

“逮捕事件发生的时候,我的祖母只有十五岁。人们说,她之所以没有被逮捕,是因为他们只抓两岁到十二岁的孩子以及他们的父母。所以,她被留了下来,但是,他们带走了其他人,她的弟弟、妹妹、妈妈、爸爸、婶婶、叔叔、祖父。那是她最后一次看到他们,他们就再也没有回来过,一个也没有。”

漫漫长夜让女孩的目光变得呆滞起来。这一晚,一名孕妇诞下了一个早产的死婴,撕心裂肺的惨号和漫天盖地的泪水朝着女孩一阵一阵涌来。她看到女人双腿之间的婴儿还有他头上的斑斑血迹。她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应该看,但是剧烈的惊骇又让她无法移开视线。苍白的死婴如同一个萎缩的洋娃娃一般。旁人用肮脏的床单裹好婴儿,女人止不住地悲伤哭吟。

天一亮,爸爸伸手到女孩的口袋里摸出壁橱的钥匙,然后去找警察了。他挥舞着手上的钥匙,向警察说明情况。女孩看得出来,爸爸在假装镇定,实际上已在崩溃边缘了。他告诉警察,自己得马上回家去找自己四岁大的儿子,还信誓旦旦地保证一定会回到竞赛馆里来。他不过是去接孩子罢了,他肯定会很快回来的。当着爸爸的面,警察讥笑着说:“可怜的男人,你以为我会相信你的谎言吗?”爸爸恳求警察和他一块儿去,可以监视他,毕竟他不过是去接孩子,接完就会回来的。警察叫他走开,爸爸只好垂头丧气,哭泣着回到了座位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