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〇〇二年五月,巴黎(第13/88页)

女孩抬起头,看见妈妈正在和伊娃讲话。伊娃是住在他们家附近的一个年轻女人,她有四个孩子,女孩很不喜欢这群整天撒泼打闹的男孩。伊娃的脸色和妈妈一样憔悴而苍老。她不禁想,为什么这两个女人会在一夜之间就如此垂垂老矣?伊娃也是波兰人,法文和妈妈一样不甚流利,同样,伊娃的父母和亲戚都还住在波兰。女孩想起那可怕的一天,就在不久之前,伊娃收到了一封来自波兰的信,然后就来到女孩的家里,痛哭流涕地倒在女孩妈妈的怀里。妈妈虽然也很想安慰伊娃,但女孩也看得出妈妈同样也很害怕。她们都不愿意告诉女孩究竟发生了什么,但在两个女人夹杂着抽泣声的对话中,她听到了几句犹太语。原来,伊娃的波兰老家横遭大难,全家人惨遭杀害,房子也被一场大火烧得只剩下灰尘和废墟。女孩问爸爸她的祖父母是否还安好,家中卧室的大理石壁炉架子上还有一张她祖父母的黑白照片。爸爸说他也不知道。波兰每天传来的尽是坏消息,但爸爸仍旧不肯告诉女孩究竟是什么坏消息。

女孩看着伊娃和妈妈,忽然怀疑她的爸爸妈妈这样保护着她,这样做是不是正确的?自战争开始以来,不肯告诉她外面的世界正在发生的烦扰和噩耗,也不愿解释正在发生的风云变幻。伊娃的丈夫去年离家后,就再也没有回来。他就这么消失了,他去了哪儿?没有人告诉女孩,也没有人给她一个解释。她不喜欢自己仍旧像个孩子一样被对待,她不喜欢她一进门,房间里说话的人就突然压低嗓门。

要是他们都告诉她,让她知道都发生了些什么,日子会不会好过一点儿呢?

“我很好,就是有点累罢了。今晚还有谁会来?”

赫尔夫还没说话,克里斯托弗就走了进来。他一身的卡其色配乳白色,这是巴黎最时髦的颜色,散发着昂贵的男士古龙香水的香味。他比赫尔夫要年轻一些,仍旧保持着古铜色的肤色和精瘦的身材,把一头灰色的长发扎成一束厚厚的马尾,很有拉格斐(10)的风范。

门铃声也在同一时间响起来。

“啊哈,”克里斯托弗给了我一个飞吻,“一定是纪尧姆来了。”

他飞快地开门去了。

“哪个纪尧姆?”我低声问赫尔夫。

“我们的新朋友,从事广告业。他离婚了,是个很开朗的男孩,你会喜欢他的。他是我们今晚唯一的客人,其他人都出城度长假去了。”

一个高挑、黝黑的男人走了进来,年近四十。他还带着精美的熏香蜡烛和玫瑰花。

“这位是茱莉娅·嘉蒙德。”克里斯托弗说,“很久很久以前,我们还很年轻时就是好朋友了,她是位记者。”

“那应该就是昨天的事了。”纪尧姆轻轻地说,展现了法国男人殷勤的风范。

我注意到赫尔夫询问的目光时不时地落到我的身上,便保持着一副轻松的微笑。这一次实在太不同了,不然,换作以往,我肯定会向赫尔夫吐露心声的,我会向他倾诉过去一周我所经历的情感起伏,还有与伯特兰之间的种种。我已经受够了他挑衅和刻薄的幽默感。以前,这种幽默感不曾伤害和困扰我,如今却不一样了。我曾经仰慕他的睿智、他的幽默,这也让我曾经更加爱他。

伯特兰的玩笑会逗得人们大笑,但也会对他有所畏惧。在他富有感染力的笑声当中,在他蓝灰色的眼眸和迷人的笑容背后,潜藏着一个顽固不化而又极其严苛、为所欲为的灵魂。我曾经之所以可以忍受他,是因为每次他意识到伤害到我之后,都会用慷慨的礼物以及热烈的缠绵来补偿我。床上是我和伯特兰唯一能互诉衷肠的地方,也是我们唯一可以平起平坐的地方。有一次,伯特兰在尖酸刻薄地挖苦我后,夏拉问我:“这家伙对你温柔过吗?”看到我逐渐涨红的脸,她才说:“天啊,我懂了,只有床笫私语的时候才会对你温柔吧?千言万语都不如真枪实弹。”她叹了口气,拍了拍我的手。但在今晚,为什么我对赫尔夫一个字都说不出来?是什么堵住了我的喉咙,让我望而却步了?

大家坐在一张八边形的大理石桌旁。纪尧姆问我目前正供职于哪一家报社,我告诉他了,他却一脸茫然。这是理所应当的,法国人哪里会看《塞纳河风光》呢?它的读者群只是在巴黎客居的美国人而已。我并不觉得不开心,毕竟我又不去追求什么名头,何况,即便是约书亚偶尔的专断独裁,这份工作仍旧可以给我优渥的薪水和相当程度的自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