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卷 断片(1865—1868) 第三章(第5/13页)

“帝国,帝国……这便是罪恶和灾难的根源……”

不,原因更为深刻。

“陛下,您患了癌症。”安东马基25说。

“我得的是滑铁卢症。”拿破仑一世回答。

要知道在这里,两三次革命流产了,它们生下的是不足月的死婴。

法国之所以小产,是因为它过早也过于匆忙地进入分娩期,想用剖腹产帮助胎儿降生,还是因为它对丢掉脑袋有足够的精神准备,对丢掉思想却毫无准备?是因为它把革命变成了一支军队,而给人的权利洒上了圣水,还是因为群众蒙昧无知,革命也不是为农民进行的?

3.噩梦26

光明万岁!

理性万岁!27

俄国人由于附近没有大山,总是说:“家神压得我喘不出气。”这也许更准确。真的,好像什么人掐住了我的脖子,梦是清楚的,但非常可怕,呼吸困难,又特别需要呼吸,脉搏加快了,心脏跳得剧烈而急促……仿佛有什么在追赶你,但跟在你背后的既像是人,又像是鬼,而在你眼前闪动的是早已忘却的影子,它们使你想起另一些岁月,另一个年纪的事……到处是深渊,是峭壁,一失足就没有救了;你飞进了黑暗的空间,不禁失声大叫,你惊醒了……从梦魇中醒来,额上淌着汗,呼吸急促,你赶紧走到窗口……清新的曙光照在院子中,风把迷雾吹向一边,你闻到了花草树木的香味,听到了窸窸窣窣的声音……依然是我们人间的一切……于是你安心了,对着早晨的空气深深呼吸。

……前几天我也好像给家神压得喘不出气,但不是在梦中,是在白天,不是在床上,而是在书中,当我从书中回到现实世界时,我几乎脱口喊叫:“理性万岁!我们平凡的、人间的理性万岁!”

老人皮埃尔·勒鲁是我三十年来一直尊敬和爱戴的,他给我送来了最后一本作品,要求我务必读一下,“至少读读正文,注解等以后什么时候读都成”。

“《约伯记》,五幕悲剧,以赛亚著,皮埃尔·勒鲁译”。28这不仅是翻译,也是对当代问题的应用。

我读了全部正文,忧郁和恐惧压在我心上,我要寻找窗口。

这究竟是怎么回事呢?

是什么经历培育了这样的头脑,这样一本书?诞生这么一个人的祖国在哪里,它和他的命运又是什么?只有伟大的心灵才会这么如醉如痴,这是漫长而曲折的发展的结果。

这本书是疯狂的诗人的呓语,他的头脑中还残留着事实和概念,希望和形象,但已失去了意义;他还保存着感觉、回忆、程式,但没有保存理性,即使它还存在,也只是为了后退,为了分解成它的各种因素,从思维走向幻想,从真理走向玄学,从推论走向神话,从知识走向启示。

到了这里已无路可走,接着出现的只能是强直性昏厥状态,皮蒂娅29或萨满教巫师的神灵附身,伊斯兰托钵僧的癫狂跳跃,桌子的无意识旋转30……

革命和魔法,社会主义和塔木德31,约伯和乔治·桑,以赛亚32和圣西门,纪元前的1789年和纪元后的1789年——一切都融和在希伯来神秘哲学的熔炉中了。从这些牵强附会、互相排斥的结合中能产生什么呢?人只有在这种无法消化的食物中病倒,丧失对真理的健康感觉,对理性的热爱和尊重。这个老人被远远地抛出了原来的轨道,原因何在呢?他本来站在社会运动的前列,充满着激情和爱心,为弱小的弟兄们发出过浸透愤懑和同情的震撼心灵的呼声。我还记得那个时期。我们在40年代总是称他“红色的彼得”33;总是热情洋溢超出分寸的别林斯基在给我的一封信中写道:“红色的彼得成了我的基督。”可就是这位导师,这个发出过生气勃勃、振奋人心的声音的人,经过十五年在泽西岛上的流放生活之后,带给我们的却是《萨马列茨海滩》和《约伯记》34。他宣讲的是灵魂的轮回转化,他是要在另一个世界中寻找出路,对这个世界他已失去信心。法国和革命欺骗了他;他想在彼岸世界中建造自己的神殿,在那个世界里没有欺骗,而且什么也没有,正因为这样,它为幻想提供了广阔的空间。

也许这是一种个人的病态表现——一种特异的反应?牛顿有自己的《约伯记》,奥古斯特·孔德也有自己的精神错乱症。35

也许……但是你拿起第二本、第三本法文书,它们依然是《约伯记》,全是使头脑糊涂,使胸口感到压抑的东西,这该怎么说呢?它们使人急于寻找光明和空气,它们带有心灵混乱和精神不健全的痕迹,仿佛迷失了道路。在这种情况下,就很难用个人的癫狂来解释了,相反,应从普遍瓦解中寻找局部现象的原因。我正是在最具有代表性的法国杰出人才中看到了疾病的迹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