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卷 英国(1852—1864) 第十章(第10/18页)

正因为这样,特丁顿的全体平民从早上起就聚集在我们家的栅栏外面,等待加里波第的到来。我们的马车到达时,群众发狂似的拥到车前欢迎他,与他握手,高喊:“上帝保佑您,加里波第!”妇女拉住他的手亲吻,或者吻他的斗篷边(这都是我亲眼看到的),流着眼泪,把自己的孩子举到他面前……他像在自己家中一样笑着与大家握手,鞠躬,好不容易才走到门口。他进屋以后,呐喊声增加了一倍,于是他又走到屋前,把双手合抱在胸前,朝四面八方鞠躬。人们不再叫喊,但没有走,直到加里波第离开以前一直站在那里。

凡是没有见过这类场面的人,凡是在衙门、军营和前厅中长大的人,都不会理解这样的现象:一个“海盗”,尼斯水手的儿子54,海员,反叛者……受到了帝王般的接待!他为英国人民做了什么啦?……善良的人们在头脑里寻找答案,寻找那个秘密的根源。“英国是很奇怪的,政府不知通过什么手法组织了群众活动……但是这骗不了我们,我们知道这是怎么回事,我们也读过格奈斯特55的书!”

一个那不勒斯船夫说,加里波第的像章与圣母像章一样,可以在暴风雨中保护人民,56恐怕他也是受到了西卡蒂之流和韦诺斯塔大臣57的收买吧!

虽然新闻界的维多克58们,尤其是他们在莫斯科的同行们,是否能完全了解帕默斯顿和格莱斯顿这些大师玩的花招,还值得怀疑,但是出于小蜘蛛对大蜘蛛的天然共鸣,他们还是容易理解这种花招的,不像加里波第受到的欢迎那么始终是个秘密。不过这对他们还是大有好处的——如果他们了解这个秘密,他们就别无出路,只好在附近找一棵山杨树上吊了。臭虫能够过得很幸福,完全靠它们没有意识到自己的臭味。一旦臭虫有了人的嗅觉,那就不好过了……

……加里波第刚到,马志尼也来了,我们全都到大门口迎接他。人民听到这是谁,便向他大声欢呼;一般老百姓对他没有什么不满。老太婆般的对阴谋家、煽动家的恐怖,只出现于店铺老板和小业主中间。

马志尼和加里波第的谈话,有些已在《警钟》上发表过59,我想没有重复的必要了。

加里波第谈到马志尼的那些话,讲话时那真诚的声音,讲话中流露的充沛的感情,以及一系列历史往事所赋予它们的庄严色彩,使在场的人都深为震动,以致没有一个人说一句话,只有马志尼伸出手讲了两次:“不敢当。”我没有看到一个人,连仆人也不例外,不在全神贯注地听着,也没有一个人因意识到这些伟大的话和这个时刻都应该载入史册而不感到激动。

……在加里波第谈到俄罗斯的时候,我举着酒杯走到他面前说道,他的祝愿也将为我那些待在牢房和矿井中的朋友们所听到,我代表他们向他致谢。

我们走进另一间屋子。走廊上挤满了各种各样的人,突然一个意大利老汉(他已流亡多年,生活困苦,靠出售冰淇淋为生)抓住加里波第的上衣下摆,拦住他,泪流满面地说:

“啊,现在我死而无憾了!我看见他了,看见他了!”

加里波第拥抱和亲吻了老人。这时老人结结巴巴,语无伦次,用非常快的意大利老百姓口语向加里波第诉说自己的遭遇,但是讲到最后,他那南方口音发生了惊人的变化,变得流利了:

“我现在可以死而无憾了,但是您,愿上帝保佑您长命百岁,为了我们的祖国,为了我们,您要一直活着,活到我从坟墓里重新站起来的时候!”

他捧住加里波第的手拼命亲吻,临走的时候还哭个不停。

尽管加里波第已经习惯了这一切,但是显然他也很激动。他坐在不大的沙发上,夫人们围住了他,我站在沙发旁边,痛苦的思想像乌云一样掠过他的脸孔——这一次他终于忍不住了,说道:

“有时我也会觉得害怕,觉得痛苦,我怕我会忘乎所以……一切都太好了。我记得,当我作为一个被放逐的人从美国回到尼斯的时候,当我重又见到父母的房子,找到自己的家和亲人,熟悉的地方和熟悉的朋友时,幸福使我几乎感到窒息……您知道,”他又转身对我道,“后来发生了什么,发生了一连串怎样的不幸。英国人民对我的接待超过了我的预料……但今后会怎样,前途又如何呢?”

我说不出一句安慰的话,我的心在战栗,我无法回答他的问题:今后会怎样,前途又如何呢

……到走的时侯了。加里波第站起来,紧紧拥抱我,与所有的人友好地告别。接着又是呐喊,又是“万岁”,又是两个胖警察与我们一起露出笑脸,要求大家让路,又是“愿上帝永远保佑您,加里波第!”于是马车驶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