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卷 英国(1852—1864) 第三章 伦敦的流亡者(第9/21页)

“像您这么了解当代欧洲的人,就应该离开它。”他对我说。

“您正是这么做的。”我说。

“为什么您不这么做?”

“非常简单,从前有一个正直的德国人曾怀着独立的自豪感回答我道:‘我在士瓦本有自己的国王’,现在我也可以这么说:‘我在俄罗斯有自己的人民!’”

从流亡者的上层走进他们的中间阶层,我们发现,这里的人大多是在崇高的热情和动听的词句驱使下来到国外的。他们为这些话牺牲了自己,那是他们的音乐,然而他们从来没有明确理解它们的意义。他们热爱它们,相信它们,就像天主教徒并不理解拉丁文,却热爱和相信拉丁祈祷文一样。下面这些话是无可非议的,大家都能接受:“全世界的友爱是世界共和国的基础”,“废除雇佣劳动制度,各民族团结万岁!”但是,脸红吧,有的人仅仅为了这些话走上了街垒,而法国人一旦上了街垒,他是不会临阵脱逃的。

一个从拉马克63的葬仪起参加过一切起义的人对我说:“您瞧,对于我,共和制不是一种统治方式,这是宗教,只有在它成为宗教的时候,那才是真正的共和国。”我补充道:“也只有宗教与共和精神一致的时候,才是真正的宗教。”他答道:“一点不错!”他很满意,因为我把他的意思阐述得更透彻了。

流亡者中的群众成了呈现在领导人眼前的一种公开的、永恒的良心谴责。在那些人身上,他们的缺点得到了扩大的、可笑的反映,就像巴黎的时装出现在俄国偏远的小城镇上。

所有这一切包含着多少幼稚的行为。台前的朗诵之后便是各种戏剧表演。

国民议会古色古香的帷幔和隆重的场面,以威严的诗意征服了法国人的思想,例如,在共和国的名义下,它的热情拥护者带来的不是内部的改革,而是联盟节64,战争的鼓声和悲凉的警报声。当人民在自由之树65周围欢庆公民精神的胜利时,却传来了祖国在危险中,要人民起来保卫它的号召66;当姑娘们穿着洁白的衣衫,在爱国歌曲的伴奏下翩翩起舞时,戴着弗利基亚帽的法兰西却声称要解救各个民族,推翻各个国王,向外派出了大批军队!67

在各国的、尤其是法国的流亡者中,处在毫无作为的底层的,大多属于资产阶级,这就决定了他们的立场。市民阶级的标记和痕迹,正如教会学校在学生们身上留下的神学印记,是很难根除的。当然,其中本身是商人、店主或老板的并不多,这些人之落到这个地步是无意识的,他们大多是在12月2日之后才被驱逐,只因为他们没有想到,他们还肩负着修改宪法的神圣义务。68他们尤其显得可怜是因为他们的地位十分尴尬,他们稀里糊涂地走进了红色群众中,而这些群众在国内本来与他们毫无瓜葛,只能引起他们的恐惧。现在出于民族的劣根性,他们却指望扮演比实际激进得多的角色;可是他们不习惯革命的词句,往往陷入奥尔良派的歧途,使新伙伴们大吃一惊。理所当然,他们都希望回国,要不是为了荣誉,这现代法国人唯一强大的精神支柱,他们会不惜为此提出申请的。

在他们上面的一个阶层,那是流亡者的警卫部队:律师,记者,作家和一些军人。

这部分人的参加革命大多是为了提高自己的社会地位,但是随着革命高潮的迅速低落,他们被送上了英国的海滩。另一些人由于无私地陶醉在俱乐部生活和宣传鼓动中,被漂亮的革命辞藻带到了伦敦,有的是有意识的,不过无意识的多出一倍。这些人中不少是忠诚而高尚的,但有才能的不多;他们只是凭一时意气投入了革命,就像一个人听到救命声,便凭着自己的勇气跳进河中救人,忘记了水有多深,也忘记了自己不会游泳。

不幸的是,这些孩子的山羊胡须已有些发白,高卢族圆锥形脑瓜上的头发也有些秃了。站在他们旁边的是各种类型的工人,这些人严肃得多,他们主要不是靠外在的条件,而是靠精神和共同的兴趣结合在一起的。

命运本身把他们推上了革命的道路,贫穷和觉悟又使他们变成了脚踏实地的社会主义者;因此他们的思想比较实际,决心也比较大。这些人吃得了苦,不怕失去尊严,总是默默忍受一切——这给了他们不可动摇的力量。他们不是带着美好的词句,而是带着满腔的热情和憎恨渡过英吉利海峡的。他们受压迫的地位使他们避免了资产阶级的自负心理,他们知道,他们没有时间读书,但他们希望学习,而资产阶级尽管并不比他们知道得多,却认为自己的知识已相当渊博。

他们从小受到欺凌,因此对压迫他们的不正义的社会充满仇恨。确实,在许多人那里,城市生活的腐蚀作用和贪得无厌的风气,使这种仇恨变成了羡慕。他们没有意识到,这是一方面向往资产阶级,另一方面又反对它,正如我们一方面憎恨幸运的竞争者,另一方面又巴不得取而代之,或者对他们的享乐生活进行报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