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卷 英国(1852—1864) 第三章 伦敦的流亡者(第8/21页)

另一个十年的历史的,这部历史已经结束,翻到最后一页了!

它不仅对他们个人,而且对全体流亡者,对现在的一切政治派别而言,都结束了。在这活跃而喧闹的十年、甚至五年前,他们才离开河床,消失在沙砾中,以为自己还能流往海洋。现在他们不再有“共和国”那样可以唤起全体人民的词语,也不再有《马赛曲》那样可以使每颗心灵跳动的歌曲了。甚至他们的敌人也不再那么显赫,那么高不可攀;王室的古老封建特权瓦解了,不必再与它们作艰苦的斗争,国王的头颅已从断头台上滚下,整个王朝的体制也随之崩溃了。现在哪怕处死拿破仑,也不会成为另一个1月21日55,哪怕把马扎斯监狱56夷为平地,也不能与攻打巴士底狱同日而语了!那时在隆隆的雷声和闪闪的电光中,人们看到了新的前景,那建立在理性之上的国家的前景,那肃清黑暗的中世纪奴役制度的前景。然而从那时以后,事实证明革命无力扫除一切旧事物,理性也不能成为建立国家的基础。政治改革正如宗教改革一样,已名存实亡,变成了玩弄辞藻的清谈,只是靠一些人的软弱和另一些人的虚伪在装潢门面。《马赛曲》依然是神圣的国歌,但正如《上帝是可靠的堡垒》57一样,属于过去的时代,它们的声音现在仍能唤起许多庄严的形象,但它们只是出现在麦克白眼前的一个个幽灵58——都是国王,但都已死了。

旧时代的背影还没有消失,新时代的脚步声刚在远处出现,我们正处在两个时代的交替时期,在后继者到来以前,警察以维护社会秩序为名掌握了大权。这时谈不到什么法律,这是必要的过渡阶段,历史上的不法时期,刑讯和监狱的天下,疫病流行时期的一种检疫措施。新秩序同时兼有君主制的一切压迫和雅各宾派的一切暴行,它的防务不是建立在思想上,也不是建立在传统偏见上,而是建立在恐怖和无知上。在一些人害怕时,另一些人就可以端起刺刀,占据要职。第一个砸断锁链的人,也许便可以占有主要的位置。不过他自己也会马上变成警察。

这使我想起2月24日晚上,科西迪耶尔拿着手枪走进巴黎警察总局的情形。他坐到刚逃走的德莱塞尔59的座位上,把秘书叫来,对他说,他已被任命为警察局长,命令他把公文拿来。秘书像对德莱塞尔一样露出恭敬的笑容,恭敬地鞠躬,然后去取公文了;公文照样运转,什么也没改变,不同的只是德莱塞尔的晚餐变成了科西迪耶尔的晚餐。

许多人知道进入警察总局的口令,但不了解历史发展的口令。时机到来时,他们便照亚历山大一世那样行事60。他们希望旧秩序受到打击,但不是致命的打击;他们中间没有贝尼格先和祖博夫61。

正因为这样,如果他们重又走进竞技场,他们会对人们的忘恩负义感到痛心;让他们这么想吧,让他们认为这只是忘恩负义吧。这是伤心的思想,但比其他许多思想还轻松一些。

其实他们最好不再涉足那儿,还是向我们和我们的孩子们谈谈他们过去的伟大事业吧。不必对这劝告生气,生活在改变,不变的也成了历史的遗迹。他们留下了自己的足印,正如后来的人也会留下足印一样,但新的浪潮也会滚滚向前,超过他们,然后所有的一切:足印……活着的和遗留的——全都消失在赦免一切、忘却一切的永恒中!

许多人听了我这些话,便生我的气。一位非常可敬的先生对我说:“从您这些话看来,您只是一个无动于衷的旁观者。”

可是我到欧洲来不是为了隔岸观火。我是被形势所逼才变成旁观者的。我曾经百般忍耐,但终于筋疲力尽了。

五年中我没有见到一张明朗的脸,听到一声单纯的笑,遇到一道理解的目光。我的周围尽是医生和病理解剖员。医生总在试图治病,解剖员总在指着尸体向他们证明,他们错了,于是我终于也拿起了解剖刀;也许由于我缺乏经验,我割得太深了。

我不是作为旁观者说那些话的,我不是为了谴责;我讲是因为我心里有不能不讲的话,因为对真理的普遍不理解使我不能忍耐。我比别人清醒得早一些,这并不能使我感到轻松。只有最浅薄的庸医才会望着垂死的病人,发出沾沾自喜的微笑,说道:“瞧,我说过他拖不过晚上,现在不是吗?”

那么为什么我要忍受一切?

1856年,全体德国流亡者中最优秀的人物卡尔·舒尔茨62从威斯康星来到欧洲。他去了德国回来时对我说,大陆的精神空虚令他吃惊。我把我的《西方小品》用德语念给他听,他不能接受我的结论,仿佛这是人们既害怕又不愿相信的魅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