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论克己(第7/15页)

在这世上获得伟大的成功、取得伟大的权威、左右人类的情感与意见的那些人,很少没有某一程度的这种过分的妄自尊大。那些最了不起的人物,那些完成最辉煌的壮举,那些使人类的处境和想法发生最巨大的革命性变化的人,最成功的勇士,最伟大的政治家与立法者,跟随者最多与最成功的教派与政党的那些能言善辩的创始者和领袖,他们当中的许多人所以在历史上出名,与其说在于他们有很伟大的功绩,不如说在于他们自恋与妄自尊大的程度甚至完全和他们那很伟大的功绩不成比例。这样的妄自尊大也许是必需的,不仅是为了鼓舞他们从事头脑比较冷静的人绝不会想要从事的冒险事业,而且也是为了博得他们的追随者服从他们的领导,在这种事业上支持他们。因此,当获得成功时,这妄自尊大常常会误导他们,使他们堕入一种接近疯狂愚蠢的自负状态。亚历山大大帝[47]据传不仅曾经希望别人应该认为他是神,而且曾经至少非常倾向自认为神。在他临终时的卧榻上(这是所有处境中最不像神的处境),他向他的朋友们拜托说,在他自己早就被列入其中的那一份可敬的神明名单中,他的老母亲奥林匹亚(Olympia)或许也同样该享有名列其中的荣幸。在他的追随者与门徒们尊敬的赞美声中,在群众普遍的鼓掌喝彩声中,在那很可能是附和那些鼓掌喝彩声而发布的神谕宣告他是最有智慧的人之后,苏格拉底的伟大智慧,虽然这智慧未容许他自以为神,却没伟大到足以阻止他自以为常常有一位看不见的神明在暗中指示他。恺撒那颗健全的脑袋,并不是如此完美无缺的健全,以致未能阻止他以系出维纳斯女神的神圣血统而沾沾自喜;也未能阻止他在他那位所谓曾祖母的神殿前,未起身离席地接见罗马元老院的全体成员前来递交给他某些政令,授予他一些最过分的荣誉。这样倨傲的态度,加上其他一些简直是孩子气的虚荣举动,一些简直无法想象竟然会出自一个思虑曾经是如此精明周全者的举动,似乎,由于激起一般民众的猜忌致使想要暗杀他的那些人变得大胆起来,从而加快他们的阴谋执行步骤。近代的宗教信仰和社会习惯,不怎样鼓励我们的大人物们自以为他们是神或甚至是先知。然而,成功,加上大受一般民众的欢迎,常常使一些最伟大的人物脑筋变得如此严重错乱,致使他们自以为拥有比他们实际拥有的多很多的权势和能力,进而透过这样的妄自尊大,使他们贸然自陷于许多鲁莽的、有时候甚至是招致毁灭的冒险。这几乎是伟大的马尔柏禄公爵[48]独具的人格特征:几乎没有其他任何将军能够自夸的那种连续十年未曾间断的辉煌战功,从未迷失他的本性,从未使他做出任何一件轻率的举动,或说出任何一句轻率的言语。同一中庸冷静克己的特质,我认为,不能归属于任何其他后来的勇士,不能归属于尤金王子[49],不能归属于已故的普鲁士国王[50],不能归属于伟大的孔德王子[51],甚至也不能归属于古斯塔亚道夫[52]。杜瑞恩[53]似乎已经达到最接近这种人格特质的程度了,但是,他生前对其他几桩事件的处理充分证明,这种特质在他身上,绝不像同一种特质在伟大的马尔柏禄公爵身上那样完美。

不论是平民百姓的那些卑微的打算,或是权贵人士的那些宏伟辉煌的目标追逐,了不起的本领和起初成功的冒险常常鼓励一些最后必然导致破产和毁灭的企图。

每一个公正的旁观者,对于那些精力旺盛、宽大恢宏与品格高尚者的真实优点所怀有的那种敬意与钦佩(因为是一种有充分根据的情感,所以是一种稳定不变的情感),完全不受那些人运气好坏的影响。然而,对于他们厚着脸皮自夸拥有的长处,他往往会怀有的那种钦佩,就不是这么一回事了。没错,当他们成功时,他常常会对他们佩服得五体投地;他们的成功遮蔽了他的眼睛,使他不仅看不见他们的冒险事业其实是极端的轻率鲁莽,而且也常常使他看不见那些冒险事业其实是极端的违背正义。他非但没谴责他们的这一部分性格缺陷,反而常常以最狂热钦佩的态度拥抱这部分缺陷。然而,当他们不幸失败时,一切便都变了颜色,也变了名称。以前是英勇雄壮的恢宏豪迈,现在重新获得极端鲁莽愚蠢的正名;以前隐藏在耀眼的成功光彩下的那些肮脏污秽的贪婪与不义,现在完全暴露出来,玷污了他们的冒险企图的全部光泽。如果恺撒不是赢了而是输了法萨里亚战役,那么,此刻,他的品格将只排在略微高于卡特林纳的位置,而他那违反国法的企图将被意志最薄弱的人视为肮脏下流的程度,甚至也许会超过曾经被当时对他充满党派憎恨的小加图视为肮脏下流的程度。[54]他真实的优点,他正当的品味,他简洁优雅的文笔,他合宜的口才,他在战争中的技巧,他在困难时的机智,他在危险时的冷静与沉着的判断,他对朋友的忠诚眷恋,他对敌人的无比宽大,将全部获得承认,就像曾拥有许多了不起的特质的卡特林纳所拥有的真实的优点,现在也会被人们承认那样。但是,他贪得无厌的野心,他的傲慢自大与不义,将会使所有那些真实优点的光彩黯然失色,或甚至熄灭。命运女神在这方面,就像在其他一些我们已经提过的方面那样,对人类的道德情感有很大的影响,并且按照她的赞许或反对,能够使同一性格,或者成为人们普遍爱戴与钦佩的对象,或者成为人们普遍憎恨与蔑视的对象。然而,这个道德情感上的重大出轨,决非毫无用处。我们在这场合,就像在其他许多场合那样,甚至可以为人类的弱点与愚蠢而赞美神的智慧。我们对成功的钦佩,和我们对财富与权贵的尊敬,是基于同一人性原理的,而且它们也同样是建立阶级差别与社会秩序所必不可少的心理条件。[55]这种钦佩成功的心理,使我们变得比较容易顺从人事嬗变可能指派给我们的那些上司;使我们比较容易以尊敬的态度,有时候甚至是以某种爱戴的态度,对待我们再也无法抵抗的那种幸运得逞的暴力。这种得到命运女神垂青的暴力,不仅包括像恺撒或亚历山大大帝那样了不起的人物所发动的暴力,而且也常常包括像阿提拉[56]、成吉思汗[57]或帖木儿[58]那样最凶猛残忍的野蛮人所发动的暴力。绝大部分的一般民众自然倾向抱着一种觉得惊奇的钦佩,仰望所有这些武力强大的征服者。虽然这无疑是一种非常懦弱愚蠢的钦佩,然而这种钦佩却有助于使他们变得比较不是那么不情愿臣服于那种被一股不可抗拒的力量强加在他们身上的统治,臣服于那种即使他们不情愿也无可奈何的统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