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论克己(第9/15页)

虚荣的人并不诚实,他心底很少相信自己具有那些他希望你认为他具有的优点。他希望你把他的面目看得远比实际的光彩许多,看得远比他设想自己处于你的位置并且假定你知道他所知道的全部事实时,他实际能够在自己身上看到的,更为光彩绚烂。因此,当你显得没把他的面目看得这么光彩绚烂时,当你也许只是看到他的真面目时,他因自尊受损而感到懊丧的程度,远大于他觉得自己被冒犯而生气的程度。那些被他用来主张他具有他希望你认为他具有的那种性质的理由,他会把握住每一个机会加以展示。他会以最夸耀、最多余的方式,展示一些他多少还说得上具备的优秀才艺,有时候甚至会虚伪地炫耀一些他或者完全不具备,或者少到可以说完全不具备的才艺。他非但不会藐视你的敬意,反而会以最焦急忐忑的殷勤博取你的敬意。他非但不希望摧毁你的自尊,反而乐于珍爱你的自尊,希望你投桃报李,也跟着珍爱他的自尊。他为了被你过分夸赞而过分夸赞你。他用心取悦你,努力收买你,希望你对他有好印象,为此,他对你彬彬有礼、殷勤有加,有时候甚至为你提供一些虽然常常也许会被他大肆张扬但毕竟是实质与必要的帮助。

虚荣的人看见富贵受到尊敬,于是希望非分地拥有这种尊敬,如同他也希望非分地拥有各种才干和美德所受到的那种尊敬那样。因此,他的服饰,他的代步工具,他的生活方式,全都显示一种比他实际拥有的更尊贵的身份,以及一笔比他所实际拥有的更大的财富。而为了在他的一生最初的少数几年维持这种唬人的外表,他常常使自己在人生结束前好长的一段时间里陷入贫穷困苦的深渊。然而,只要他还能够继续他这样的挥霍一刻,他的虚荣心便可图得一刻的喜悦,图得不是以如果你知道他所知道的全部事实时你肯定会用来看待他的那种眼光来看待他自己;而是以他自以为,透过他自己灵巧的手腕,他已经成功诱导你实际用来看待他的那种眼光来看待他自己。在虚荣心的所有幻觉中,这也许是最常见的。那些名不见经传的陌生人,到外国进行短暂的旅游时,或从偏远的外省到他们本国的首都进行短暂的访问逗留时,最常企图这么做。这种企图,虽然说总是很愚蠢,很不值得有常识的人来做,但是,它在这种场合也许并非全然像在其他大多数场合那样的愚蠢。他们停留的时间如果不是很长,他或许可以躲过被人看穿的不名誉;而在放纵他们的虚荣心短短几个月或短短几年后,他们可以回到自己的家里,以来日的吝啬节俭,修补他们昔日的奢侈浪费所造成的残局。

自傲的人很少会因为这种愚蠢的行为而受责备。他意识到,要保持他自己的尊严,就必须谨慎地保持独立自主的地位;而当他的财力碰巧不是很雄厚时,虽然他也希望显得很体面,但他仍然会用心注意节省他的各项生活花费。他非常讨厌虚荣的人那种炫耀性的花费。那种花费方式也许使他自己的花费方式相形见绌。那种花费方式使他感到愤慨,他认为那是一种傲慢的僭越,是一种对绝非其本分地位的无礼霸占,他绝对会在谈到它的时候给予最刺耳与最严厉的谴责。

自傲的人,当他和地位相等的人在一起时都未必觉得自在,更何况是和地位高于他的人在一起。他放不下心中高傲的自负,但是,这种同伴的举止谈吐又是这么使他慑服,以致他不敢显露他的自负。他可以缩回来和一些比较卑微的人做伴,譬如,和他的下属,和阿谀他的人,以及和依赖他过活的人做伴,可是,他对这些人没有什么敬意。如果他可以选择的话,他也不愿意和他们做伴,因为他们一点儿也不讨他喜欢。他很少去拜访身份地位高于他的人,而如果他去的话,那主要也是为了证明他有资格和这种人交往,而不是因为和他们在一起他可以享受到什么真正的满足。就像克拉雷敦勋爵[60]提到阿伦德尔伯爵(Earl of Arundel)时所言:他有时候去宫里,因为只有在那里他才能够找到一位比他自己更高贵的人。但是,他很少去宫里,因为他在那里找到了一位比他自己更高贵的人。

虚荣的人就大不相同了。他努力争取与他的上级交往做伴,好比自傲的人那样急切地想避开他的上级。他似乎认为,他们的光彩可以使经常在他们身旁出入的人沾染上同样的光彩。他常出现在王宫与大臣的午后接见会,并且装出一副自己很可能获得垂青而升官发财的样子,虽然事实上,正由于他完全没有升官发财的可能性,他反而拥有远比升官发财更为宝贵的幸福,如果他知道如何享受平淡的幸福的话。他喜欢被允许坐在大人物所摆的筵席上,更加喜欢向他人夸耀主人在筵席上如何亲昵宠幸他。他竭尽所能地结交上流社会人士,结交那些所谓引导舆论的人,结交机灵诙谐的人,结交学识渊博的人,结交深受大众好评的人。而每当变化莫测的民意潮流,不管是在哪一方面,碰巧对他最好的朋友们不利时,他便会尽可能避开他们。对那些他想要结交讨好的人,他所采取的讨好方式未必很细腻讲究:没必要的卖弄,无根据的炫耀,不断的盲从附和,时常的谄媚巴结,虽然大多是某种令人开心振奋的谄媚巴结,绝少是食客或帮闲者那种下流与过度而令人生厌的谄媚巴结。相反,自傲的人绝不谄媚巴结,并且往往对任何人简直没有礼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