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论克己(第6/15页)

在所有文科学术与才艺方面,包括绘画、诗词、音乐、雄辩、哲学等等,伟大的艺术家总是感觉到他自己的最佳作品真的不完美,他比任何人都更加深刻地察觉到,他的那些作品距离那个他已经有些概念的理想的完美,那个他尽他所能地模仿但他知道永远没有希望达到的那个理想的完美是多么的遥远。只有次等的艺术家,才可能对他自己的表现完全满意。他对这种理想的完美没有什么概念,也很少把他的心思花在那上面,而且,会被他怀着优越感拿来和他自己的作品作比较的,主要是其他一些成就也许比他还要差的艺术家的作品。波洛瓦[45],这位伟大的法国诗人(他的某些作品,也许不会输给古往今来最伟大的同类诗人)常常说,伟人绝不会完全满意他自己的作品。和他相识的桑德伊[46](一位拉丁韵文作家,只因为有那一点儿小学生般的成就,便喜欢自诩为诗人)向他保证说,他自己总是完全满意自己的作品。波洛瓦,以一种也许是淘气戏谑的暧昧口吻回答他说,他无疑是古往今来唯一有这种感觉的伟人。在评判他自己的那些作品时,波洛瓦拿它们和理想的完美标准作比较;对于这个理想的完美在他自己那一门特殊的诗作艺术中是个什么模样,我敢说,他已经竭尽人力所能地深思熟虑过,而且也已经得到人力所能得到的最清晰的概念。至于桑德伊,在评判他自己的作品时,我想,主要是拿它们和当代其他一些拉丁文诗人的作品作比较,而和大部分的那些人相比,他确实绝不逊色。但是,要终生在言行举止上,保持并且修整到(如果允许我这么说)有几分近似这理想的完美,其困难度无疑远甚于要在任何巧妙的艺术方面把任何作品逐步修整到同等近似的完美。艺术家可以在未受干扰的情况下静下心来做他的工作;他有充裕的时间可以有准备地工作,而且可以在充分掌握且完全记得所有他的技巧、经验与知识的时候工作。但是,贤者必须随时保持其自身行为的合宜性,不管他健康或生病,不管他成功或沮丧,也不管他正处于疲惫不堪、昏昏欲睡的时刻,或正处于最清醒注意的时刻。遇上最突如其来和最出乎意外的艰难与困苦的挑战攻击,绝不容许他吃惊。遇上别人的不义,绝不容许他受刺激而回应以不义。面对激烈的党派斗争,绝不容许他惶惑。面对所有战争的辛苦与危险,绝不容许他气馁或胆寒。

那些在估量自己的优点、评判自己的品行时把大部分注意力导向第二种标准、导向通常被别人达到的那种普通程度的卓越标准的人当中,有一些人实际觉得,而且也有理由觉得,他们自己远高于普通卓越的标准,而每一位贤明公正的旁观者也都承认他们确实高于那种标准。然而,由于这些人的主要注意力始终被导向普通完美的标准,而不是被导向理想完美的标准,所以,他们对自己的各种缺点与不完美简直没有什么感觉;他们简直一点也不谦虚;他们常常是傲慢自大与放肆的;他们极端钦佩自己,极端鄙薄别人。虽然和真正美德忠厚的人相比,他们的品格一般来说远远不端正,而且他们的优点也远远逊色,可是,他们那种以过分自恋为基础的厚脸皮的自吹自擂,却迷惑颠倒了一般群众,甚至常常使见识远比一般群众优越的聪明人受骗。最不学无术的骗子与冒牌货,不管是僧或是俗,常常获得成功,而且往往还是不可思议的成功,这充分证明一般群众是多么容易被最过分且最无稽的自我吹嘘所蒙骗。但是,当那些自我吹嘘是被某一很高等级的真实优点所支持时,当那些自我吹嘘是带着所有虚有其表的光芒展示在众人的眼前时,当那些自我吹嘘是被崇高的地位与巨大的权力所支持时,当那些自我吹嘘常常被施展得很成功,并且因此受到群众的大声鼓掌欢呼时,甚至智虑清醒的人也常常会纵情地随声附和。单是那些愚蠢的欢呼喧闹的杂音便常常有助于混淆他的智虑,以致当他只是站在远处观察那些大人物时,他常常倾向真诚钦佩崇拜他们,甚至比他们在崇拜自己时似乎心存的钦佩还更为真诚。当嫉妒心没在作祟时,我们全都乐于钦佩,并且因这个缘故,全都自然倾向于在我们的想象中把那些在许多方面确实很值得钦佩的人物,想成在每一方面都是彻底的完美无瑕。对于那些大人物过分厚脸皮的妄自尊大,亲近熟悉他们的那些聪明人也许会有相当程度的了解,甚至略带嘲讽地看穿,从而暗地里将那些高傲的吹嘘置之一笑,尽管和那些大人物有一段距离的群众,常常会虔敬地看待,甚至几乎奉若神明地崇拜那些高傲的吹嘘。然而,在任何时代,大部分为自己谋得最响亮的名声与最广泛的好评的那些人,他们的名声与好评就是这么一回事,而且这种名声与好评还常常流传至最遥远的后代子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