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第14/16页)

“我从来没有害死过你,疯子斯维尼。”影子反驳说。是那二十美元,他想,买离开这里的票的那二十美元。“是酗酒和寒冷害死了你,不是我。”

死人没有回答,开回殡仪馆剩下的路途中,车里一直保持安静。影子把车停在后门,把担架车从灵车里推出来,一直推进停尸房。他粗鲁地将疯子斯维尼搬上防腐桌,就像搬运一大块牛肉一样。

他用白床单盖住疯子斯维尼,把他独自留下,文件也留在他身边。走上楼梯离开停尸间时,他觉得自己听到一个声音,平静而微弱,仿佛从远处房间里传来的收音机的声音。那个声音在说:“酗酒和寒冷怎么可能杀死我,杀死拥有爱尔兰矮妖精血统的我?不,因为你丢失了那个小小的金太阳,这才杀死了我。影子,是你害死了我。这就如同水是湿的、时光很漫长、朋友到头来总会让你失望一样真实。”

影子想告诉疯子斯维尼,他的观点是悲观哲学。但他怀疑,人死之后,任何人都会悲观起来。

他上楼回到主厅。主厅里,一群中年女人正忙着把保鲜膜盖在装菜的盘子上,把盖子盖在装满放冷了的炸土豆、通心粉和芝士的塑料餐盒上。

古德切德先生,也就是死者的丈夫,把艾比斯先生逼到墙边,还在滔滔不绝地告诉他,说他如何早就知道子女们没有一个会来出席葬礼,表示他们对母亲的尊敬。上梁不正下梁歪,他抓住任何一个肯听他讲话的人反复抱怨,上梁不正下梁歪。

那天傍晚,影子在餐桌上多摆了一套餐具。他在每个人的位置上摆上一只玻璃杯,然后把一瓶全新的詹姆森金装威士忌放在桌子中间,那是店里卖得最贵的爱尔兰威士忌。晚饭后(中年女人们给他们留下了一大堆没吃完的饭菜),影子给每只杯子都倒满烈酒——他自己的、艾比斯的、杰奎尔的,还有疯子斯维尼的。

“此刻他正坐在地下室的担架车上,”斟酒时,影子说,“即将踏上前往贫民墓地的道路。今晚我们为他祝酒,给他守灵,给他希望拥有的守灵夜。”

影子对着桌上空出来的那个位置举起杯。“疯子斯维尼在世时,我只见过他两次,”他说,“第一次,我觉得他是一个超级大混蛋,像魔鬼一样精力十足。第二次,我觉得他是一个一团糟的大蠢蛋,我还给钱让他害死自己。他教给我一个硬币戏法,但我不记得怎么变了。他在我身上留下淤伤作纪念,还声称自己是个爱尔兰矮妖精。”他喝一口威士忌,一股烟熏的味道在口中弥漫开。另外两个人也喝了酒,并朝着空出来的椅子举杯祝酒。

艾比斯先生伸手进衣服内口袋,掏出一个笔记本,他翻了翻本子,找到正确的那页,然后朗读出疯子斯维尼一生的概要经历。

根据艾比斯先生的记录,疯子斯维尼的一生,是从为爱尔兰一片小小的林间空地里的一块神圣岩石做守护者开始的,那是三千年前的事了。艾比斯先生给他们讲述了疯子斯维尼的爱情和仇敌的故事,还有赋予他力量的疯狂。(“这个传说后来还有一个版本,流传到今,但是诗篇中大部分讲述他的神圣、古老的部分都已经被人遗忘了。”)在斯维尼的故乡,人们最初对他的崇拜和喜爱,慢慢转变为心怀戒备的尊敬。最终,他沦落为被人们嘲笑的对象。他还告诉他们,一个出生在班特瑞的女孩来到美国这个新世界,也随身带来了她所信仰的爱尔兰矮妖疯子斯维尼。她曾在一个夜晚看见过他,他还冲她微微一笑,并叫出她的名字。后来,她成了难民,登上一艘前往新大陆的船,船上的人们都曾经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种植的马铃薯在地里烂成一堆烂泥,看着朋友和所爱的人因为饥饿而死去。她渴望在新大陆可以填饱自己的肚子。这个来自班特瑞海湾的女孩梦想去一个城市,凭自己的力量就能赚到足够的钱,把全家人也接到这块新大陆来。很多到达美国的爱尔兰移民都认为自己是天主教徒,但实际上他们对教义问答一无所知,他们真正知道的宗教信仰是关于爱尔兰的神话传说。他们知道班舍女巫的故事(如果她们在某栋房子的墙边悲号,很快死亡就要降临到房内的某人身上);还有神圣新娘的故事——她是两姐妹中的一个,叫布里奇特(后来有三个姐妹都被人称为圣布里奇特,三个人其实是同一个女人);还有费因的传说、奥森的传说、野蛮人科南的传说,还有爱尔兰矮妖的传说(这恐怕是爱尔兰最大的笑话了,因为在过去,矮妖其实是个子最高的)⋯⋯

那天晚上在厨房里,艾比斯先生给他们讲了所有这些故事,他的影子映在墙壁上,伸展开来,仿佛一只鸟。影子灌下几杯威士忌之后,他想象那个影子长着巨大的水鸟脑袋,长长而弯曲的鸟喙。喝到第二轮酒时,疯子斯维尼也开始亲自讲述,其中有些细节与艾比斯的故事完全不相干。(“⋯⋯多好的姑娘,奶油色的胸脯,点缀着点点雀斑,乳尖带着初升朝阳的粉红色,是那种虽然会被中午的艳阳夺去色彩,但到了傍晚又会恢复的绚丽红晕⋯⋯”)斯维尼开始挥舞双手,极力解释爱尔兰神话中众神变化的历史。他们一批接着一批地演变着,从高卢传入的神,从西班牙和其他任何鬼地方传进来的神,随着每一批新神的到来,老一批的神都发生转变,变成了巨魔、仙女或者别的什么该死的怪物,直到基督教的圣母教堂的到来,然后,连声再见都来不及说,爱尔兰的所有神灵都变成了精灵、圣人、死去的国王等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