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夜(第9/15页)

他抚着一只青金玛瑙宝钿匣子,里面搜罗了一套易容的工具,此后就是他驰骋战场的刀剑。他又摸了摸腰畔的香囊,熟悉的香气令他镇定,仿佛此去依旧是站在少爷身后,旁观紫颜指下衍变春秋。

玉观楼外难得冷清,长生跳下车来,有人肃然相迎,一路护送到镜心房外。照浪已在内候着,见他来了,打发走闲杂人等,留下两个黑衣童子坐在两边椅上。

镜心髻上簪了翡翠钗、插了象牙梳,此外别无修饰,一身碧罗纱衣风轻烟软,缓缓走至长生面前。他忙行了礼,镜心抿嘴笑道:“何须多礼,你上回送了我一盒好香,我有东西回礼。”说着,从袖中拿出一只小巧的鎏金海棠银盒子。

长生惊喜接过,打开看了,十根长短大小不一的金针,精妙剔透,正合他易容之用。最细一根,针孔用肉眼几不可测,只有朱弦之丝可穿过。他的宝钿匣子里仅备了一根针,这套针具恰好补阙拾遗。

长生爱不释手,不知如何道谢,镜心道:“我看不见你易容,一会儿你再慢慢说给我听。”长生汗颜道:“怕是没什么可说。”

镜心微笑,走到一个黑衣童子身后,脸上神采忽变。

仿佛朝辉齐聚在她周身,镜心被暖暖的光芒笼罩,黯然的双眸映射了流动的光泽。她眉眼含笑,在黑衣童子身后悠然伸手,与其他易容师所立位置截然不同。长生先是一惊,继而坦然地想,镜心无需观人耳目,自不必立于人前。

纤纤十指搭在黑衣童子脸上,纵横指点,令照浪想起宗正寺蔡主簿的摸骨术。如攀柳折梅,呵花扑蕊,黑衣童子双颊飞了红霞,窘着脸任她抚遍容颜。

镜心曼声问道:“你叫什么名字?”黑衣童子轻声道:“琪树。”镜心俯身细问他家乡何处,家中尚有谁人,平日衣食如何,琪树碍于照浪在侧不敢多言,只说有个哥哥,胡乱答了几句。待镜心在他耳畔轻绵细语,少年不由心神荡漾,忘乎所以地答来。没多久,就连月俸多少,心仪谁家女子也一一道来,宛如对了多年旧识倾诉。

长生见状痴想,若她问的是他,少不得将心中所有事一桩桩吐露。照浪虎目凝视,猜度她的用意。此刻镜心房外接连有脚步声响,其他易容师有心一睹她的技艺,聚在外面等候通传。怎奈照浪破天荒关起门来,不准任何人进出。

为此,长生稍稍有些感激,不致在众人面前献丑。

镜心与琪树交谈的工夫,照浪对长生道:“今次不定题目,你想如何易容都可,使出你最好的手段。”长生思忖并无神奇本事,唯有将所学尽情施展。他不便妄动针刀,遂道:“我就用膏泥把他易容成城主的模样,请勿见怪。”

照浪一皱眉头,长生眼中无惧,早不是以前要躲避他的少年。韶光容易过,他这样想着,竟没有阻拦。

镜心开始施术,站在琪树身后指如拨弦,将一旁妇人递来的粉泥调弄在他脸上,仿佛给自己施妆也似,轻拈慢拢。生花妙手宛如神迹,所过处顽石有灵,有了独特的盎然生气。琪树的面容像大匠手下的美玉,在千雕万琢中灵气毕赋。

长生没想到要赢过镜心,这场比试能交手就是幸事。他收回心神,凝视眼前等他易容的黑衣童子。他温言笑道:“我是长生。”长生的笑靥,令童子忐忑的心慢慢放下,喏喏地道:“我叫弹铗。”

忽如看到被紫颜易容时的自己。灿灿流光在指缝中滑过,长生微笑着匀开了膏泥,瞥一眼照浪的姿容,徐徐度在童子脸上。

如妙笔绘丹青,筋、肉、骨、气四势不缺,依了样儿临摹,胸中全无丘壑,指下自有乾坤。照浪惊觉少年初具造化之功,稚嫩学样下捏就的模样灵韵生动,恍如他自己对镜相望。

照浪苛刻的目光里杂入了淡淡的赞许,一低头,复又换上峻冷狠戾的神色。他不能让长生描绘他温情的样子。照浪城之主须是狠角色,任何时候任何地方,天生是凶神恶煞的火。

长生断续地凝望照浪,当他是学刺绣时面对的黄莺鹧鸪,留意骨骼皮脂的轮廓高低,着力把握精神气度。过往结识照浪的点点滴滴汇聚起来,在指尖绽成一束光,重现于黑衣童子的脸上。等他收拾完多余膏粉,两个照浪坐于屋中,轩眉逸气犹如云山雾海里腾升的矫龙,衣冠抖擞欲飞。

长生怡然一乐,自觉倾尽全力,放心去看镜心。

一望之下兀自呆了。她目不能视,窈窕十指下却能毫末毕现,琪树凛然有了别样容貌,眉宇与本来的少年甚是相似。琪树望了一眼手中的铜镜,忍不住叫道:“是我哥哥!”他朝思暮想的亲人一朝于眼前出现,似梦似真,两眼泪珠顿时盈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