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夜(第8/15页)

紫颜应了。侧侧道:“照浪如此尽心尽意对熙王爷,我总不信,莫若让萤火暗地里打听,再有什么瞒了你的事,也好先防他一手。”紫颜见她仔细,也答应下来。

侧侧想了想道:“最后就是长生,你在他身上费了太多心思,如今他算是蹒跚学步似模似样,之后自然慢慢学会跑,你该放手任他去了。”

“快了。”紫颜神色沉郁决绝,眸子里一抹金色闪动,看得侧侧惶然心惊。她隐隐感到熙王爷之事又将是导火的绳索,勒在了紫颜的颈脖,不知何时是收紧燃线的那一刻。

长生与镜心定下十日之约,每日起早贪黑在瀛壶房里勤勉修习,紫颜特意出了十道易容的题目着他每日拆解。其中一题,是让他为自己变幻容颜。

那日,撕去光鲜的一张皮,从菱花镜里看到混沌模糊的脸面,长生再也下不了手,仍是紫颜百般唏嘘地敷色缝线。他怔怔地从镜子里凝视,看紫颜运针无迹,将残破消弭于无形之中,仿佛从来就完好无损。

紫颜收针后,长生如人偶呆坐,往事再度抽去他全身气力。他用力伸手摸了摸脸,易容是他唯一能立足人世的一条路,不免心如香烬,一时都灰了。

“少爷,为什么我比烧成重伤的瞿嬷嬷更难治?”

紫颜低下头,掩住难过的神色,“你遇到我时已太晚。”他顿了顿,“长生,学会和它共处。你既成了易容师,受伤的脸面不该是你止步的借口。”

丑陋面相时刻横亘在心口,长生想,少爷看清了他的退缩。他刻意不去想起过往历历的伤痛,但每隔一阵要易容的脸面,逼得他不得不面对那鲜血淋漓。如果像以前任凭紫颜摆弄,他闭眼不观倒清净了,可今次要他在自己脸上下刀,他的优柔寡断和新愁旧伤齐齐爆发,难以恢复平日的从容。

“或者,你宁可要完好的脸,却像镜心那样看不见?”紫颜淡淡地问。

长生的心一紧,如果与镜心相比,失去容貌对易容师并不算什么。得得失失,要这般计较才能分出轻重?

“一味沉湎过去,你不会看到将来。”紫颜打开房门,一地金黄的光芒泻进来。长生目送少爷走进斜阳的余晖,把他一个人留在冰冷的针刀血污里。

他的心突突地响动。如果他能摆脱时时修补容颜的局面,他能战胜这残痛不堪的过去,他就在某处超越了紫颜——这是少爷在教他易容术时最大的愿望吗?

长生摸索着拿起一把刀,对镜凝看,淡金的光在刀身上跳跃。他叹息着放下,收拾好杂物,落寞地离开了瀛壶房。

一个人在伫霞曲廊游走,长生默默想着心事,忽听到侧侧一声唤,手持弓箭向他招手。这些日子两人断续地挑灯练箭,长生练到十箭有三箭可中靶心,眼力、腕力和臂力皆有长进。

长生走过去,没精打采拿了弓箭,连射数箭尽数落空。侧侧稳当地划出一箭,回眸道:“你在害怕什么?”长生手一停,想,他在畏惧什么呢?为何无法举重若轻,将所有包袱丢下,如凝神射箭时只瞄准靶心?

他没回答侧侧,长长地深吸了口气,拉满弓射出一箭。箭矢钉在了靶子上,射得偏了,却不曾落地。侧侧温言笑道:“切莫小瞧自己。以前紫颜初遇上夙夜,也曾有一刻像你这般不知所以,可喜他没忘记所学的根本。”

长生道:“给我说说少爷的故事,我想听。”侧侧想了想道:“那可要说很久很久……”两人倚在曲廊的雕漆栏杆上,望了远处漫天红霞,悠悠说起了往事。

不知觉聊到月上西楼,晚来萍末生风,院子里的芭蕉叶簌簌作响。长生的迷茫被这风吹去,眼神复又变得清亮。在左格尔令他记起过往时,他以为不再畏惧成长,可以像紫颜笑对一切改变,此刻知道他连紫颜少年时的勇气也及不上。

看清了彷徨,长生的心重归安宁。他记得紫颜交代的诸多功课,还有读不尽的书作,在追上紫颜和镜心之前,任何停滞都是奢侈。

“我回屋温书去。”长生匆匆告别,快步地走在石径上,像是在追逐月下飘忽的影子。

侧侧想起紫颜离谷那三年,一开始她也如长生般不知方向。是的,他会在漫漫独处中重拾力量,她望了风声蕉影中远去的长生,放心地将身子靠在廊柱上。

他找到了他的路。侧侧不觉沉思,如今将身心系在紫颜身上,她是否又远离了往日的梦?

月光勾出她冰滢的轮廓,宛如一丈雪烟罗,轻盈得就要随风飘去。

十日弹指即过。

那日一早,紫颜、侧侧、萤火约好了似的没了踪影,长生不得不迎难而上,独自前往玉观楼。一路上朱轮翠盖的香车不紧不慢地驶去,他在厢内心如擂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