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夜(第11/15页)

唏嘘嗟叹了一阵,熙王爷自怜自艾的心情逐渐平复。想到此刻仍需借助众人之力,不由对了屏风后的萤火慷慨笑道:“这一路功劳以你为首,等我重归庙堂,想要什么赏赐,只管痛快说来。”

屏后沉默良久,熙王爷看着屏风芯板上垂翼飞兽的浮雕,暗骂萤火不识抬举。蓦地,听到一丝沉痛的语音像从幽远的过去传来,“我兄弟死在王爷号令下的有几百人,王爷愿为他们偿命么?”熙王爷顿觉有一丝寒意从浴汤里渗出来,牙缝里挤出冷笑,不知接什么好。

萤火听得水声瑟瑟,冷漠地嗤笑道:“王爷宽心。先生吩咐过,我不会动你分毫。”

熙王爷索然无味,惶然洗过身躯,浴后换过织金蟒衣,束好衣冠,讪讪走出来道:“照浪识人有术,我自然放心。”萤火强压心中仇恨,波澜不惊地侍立在旁,不再发一言。

熙王爷步入堂屋时,侧侧别过脸去避在一边。萤火瞥见她眼底的黯然,知这人的出现勾起太多往事。紫颜迎上来,请熙王爷坐了,偏他见侧侧生得标致娉婷,哂笑道:“这位娘子是……”

“家父沉香子。”侧侧咬牙说道。

熙王爷三次碰壁,暗暗蹙眉,猜度照浪打发他们来的用心。紫颜也不解释,任他疑神疑鬼地胡思乱想,笑道:“王爷车马劳顿,待休息半日,晚间城主来时再做计较。”

熙王爷辨析三人神情,眼角的尾纹泛起更多涟漪,变得越发沉毅,沉吟道:“你老实告诉我,宫里出了什么变故?”

“王爷是几时被迫离开京城的?”

如推开尘封的旧屋,蛛网尘埃盘踞了每个角落,稍一走动就会惊起呛人的辛酸,惩罚似的打出几个喷嚏才能压下堆积的重量。

“我记得,那是莫雍容下狱之后。”熙王爷脱口而出“莫雍容”三字后掩饰地一笑,声线里飘着虚浮的颤音,渐渐低下去。他记得那样清楚,因为那时消失在世人视线外的还有另一个人。他曾爱过她,在罗裙飞荡的春日,在深深凤帏的画阑。

当她失踪,他乱了方寸手脚,自觉皇帝察觉了内情。那时他心无所属,正想是否要先发制人,不想在独处时被那人乘隙而入,一刀刺在腰间。他以为自己要死了。那人眼见他流了足够的血,瞳孔中闪着快意的光,伸手抹了血污涂花他的脸。

他昔日忠心耿耿的手下,恭敬地叫那人“王爷”,毫无顾忌地抬起他的身子,丢进冰凉的河水里。他们没有仔细看他的脸,腥烈血气下那张曾经飞扬跋扈的面容。

熙王爷锁住回忆,濒死的经历有过一次就够了。他是真龙之身,大难不死后在旧仆的掩护下逃至北荒,几经周折在某个小国隐姓埋名度日。不久后等来熙王爷暴毙的消息,他欣然想重回京城,旧仆又传来消息,整个王府被朝廷清洗一空,回去怕是不吉。

他像被剪断羽翼的鹰,迷失了返巢的方向。

紫颜听到他的话,像是为尹心柔松了口气,安然地道:“王爷早就未雨绸缪,为何迟迟不曾用上替身?”

熙王爷苦笑,惨淡的面容里有意无意多了一抹温情,“谁说我没有用过?没有他在,我焉能脱身做我想做的事?你们都想错了,我并无意江山,否则一早动手。我为的不过是一个……一个女人。”

紫颜冷笑了想,宫闱私情,值得师父赔上一条命?矫饰的多情细推敲是那般无力。不过,正是他久不起事的犹豫,令那替身铤而走险。

“究竟为何照浪要寻我回京?”

“那个假王爷谋反不成,被太后赐了鸩酒。她老人家突然梦见王爷您未死,故特意遣照浪千里寻人。”

“就这么简单?”熙王爷将信将疑。

紫颜仰起脸,奚落地道:“因我人面广,照浪托我从北荒把王爷捎回来。我做到了。此后只剩一桩易容的小事,王爷的将来就在我手上。”他拈指而笑,眼中是生杀予夺的神光。

熙王爷打了个寒噤,一腔气焰顿消,半晌吐出一句话:“我等照浪回来。”

月下清寒如水。

照浪独自闪进麟园,一地凤仙前日还艳媚生姿,此时满目残花,令人心头寥落。

临近堂屋,照浪的脚步迟疑下来,仿佛抽了鞭子才能前行,步履维艰地徘徊。紫颜的身影不知何时出现,像花树的灵魅在光影下无依凭地飘着,轻妙的声音从空中传来:“你要送他进宫,还是想另找傀儡去送死?”

照浪沉吟不答,紫颜端眸看去,何时他的鬓丝染了霜白?而立之年劳心如此,风口浪尖的滋味想来不好受。微微起了怜悯之心,紫颜神色一缓,不再步步相逼。

“他的生死由不得我。”照浪茫然说了这句,张眼瞥见熙王爷攥紧了拳头,站在堂屋的门槛内死死盯着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