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部 精灵议会(第12/53页)

床上的人不再说话后,女孩转身离去,她打从好一阵子前就已经在那儿看着他们翻来覆去、偷听他们说话。她之前是赤着脚从门口走进来的(门开着,因为要让猫咪自由出入),然后站在阴影里观望倾听,脸上带着一抹淡淡的微笑。由于床上堆着一座小山似的棉被,史墨基和艾丽斯并没有看见她,而那些漠不关心的猫咪只有在她刚进来时瞪大眼睛,接着就继续睡觉,只会不时透过眯成一条缝的眼睛偷看她。她在门边驻足了片刻,因为床上又传来声音,但她无法从这些不是话语的低沉声响中听出什么,因此她从门口溜了出去,踏上走廊。

外头没有灯光,只有从长廊末端那扇窗户透进来的雪光。她像个盲人一样伸出双手,踩着小小的步伐一声不响地慢慢从一扇扇关起的门前走过。每经过一扇黑暗而了无特征的门,她就考虑一下,但每次都是摇摇她那头金发,继续往前。最后她终于弯过一个转角,来到一扇拱形的门前,露出微笑,伸出小手转动那个玻璃门把,把门推开。

指出故事有多愚蠢、行径有多荒唐、

不同时代的名称与礼节有多混淆、那些人生事件有多么不容置信,

就是把批评浪费在毋庸置疑的愚蠢以及明显得不劳费心寻找、

粗俗得不值为之恼怒的瑕疵上。

——琼生评莎士比亚之《辛白林》

索菲也一样早早上了床,却不是去睡觉。

她穿着一件老旧的睡衣外套,外面再套一件线衫,紧紧缩在床头桌上的蜡烛旁边,只从被窝里伸出两根手指翻阅一部古老三部曲小说的第二部。蜡烛快烧尽时,她就从桌子抽屉里取出另一根点燃,插到烛台上,叹口气,翻到下一页。她离最后那场婚礼还很远很远,现在那份遗嘱才刚被藏进旧柜子里,主教的女儿正想着舞会的事。索菲的房门开了,一个孩子走进来。

惊奇一场

她只穿着一件蓝洋装,没有袖子也没有腰带。她从门口踏进一步,手还放在门把上,脸上挂着微笑,像个坐拥天大秘密的孩子,不确定这秘密会让面前的大人高兴还是生气。好半晌她就只是站在门边,在烛光下散发着微光,缩着下巴、抬着眼看着僵在床上的索菲。

然后她说:“你好,索菲。”

她的模样跟索菲想象中一模一样,刚好就是索菲无法继续想象她模样的那个年纪。一阵风从门口吹进来,吹得烛光摇曳不已,在孩子身上洒下奇怪的影子,因此有那么一刻,索菲觉得自己这辈子从来没这么害怕过、从来没有过这么诡异的感觉,但这却不是鬼魅。当孩子转过身去关上那道厚重的门,索菲就看出了这点。鬼是不会关门的。

她两手交握在背后,缓缓朝床边走来,脸上依旧是那抹神秘的微笑。她对索菲说:“你猜得到我的名字吗?”

不知为何,比起光是站在那儿,她开口说话反而更让索菲难以接受。索菲第一次体悟到什么叫无法相信自己的耳朵:耳朵告诉她这孩子对她说了话,索菲却不相信,更不知道该如何回答。仿佛是在跟她自己的一部分说话:那个部分突然莫名其妙地脱离了她,然后转过来面对她、问她问题。

孩子轻笑了一声,玩得很开心。“你猜不到,”她说,“ 要不要来点暗示?”

暗示!这不是鬼魂也不是梦境,因为索菲很清醒。但也铁定不是她女儿,因为她女儿二十五年前就被带走了,而眼前这人却是个孩子。但索菲当然知道她的名字。她用双手掩着脸,隔着指缝低声说:“莱拉克。”

莱拉克看起来有点失望。“没错,”她说,“你怎么知道的?”

索菲笑了,但也像是在哭,也可能是又哭又笑。“ 莱拉克。”她说。

莱拉克笑了,准备爬到母亲床上,因此索菲不得不伸手帮忙:她抓住莱拉克的手臂,满心疑惑,害怕自己身上产生触感,而若真如此,那么——那么什么?但眼前的莱拉克是真实又凉爽的血肉之躯,她手指圈住的确实是个孩童的手腕。她使尽力气拉起莱拉克沉甸甸的体重,莱拉克的膝盖压上床垫、让床震动了一下,因此索菲的每一种感官都很肯定:莱拉克已经回到她面前。

“好吧,”莱拉克说,以一个快速的动作把盖住眼睛的金发拨开,“你没有吓一跳吗?”她看着索菲惊恐的脸。“ 你不跟我打招呼或亲我一下吗?”

“莱拉克。”索菲只是又说了一次她的名字。因为这么多年来,有一件事是索菲始终不敢去想的:眼前这个画面她从来都不敢想象,因此她毫无准备。假若她曾允许自己去想象这一刻、想象这个孩子,那么她所想的一定跟现在一模一样。但由于她从来不曾去想象,因此她措手不及、心乱如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