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部 老秩序农场(第33/38页)

索菲用她柔软纤长的手遮住眼睛,没有想任何问题。她只想着那副牌,躺在黑暗的袋子与盒子里。她不把它们看成个别的单位或一张张独立的纸片,她就算想这么看待它们也已经没办法。她也不把它们视为概念、人物、地点、对象。她把它们视为一体,像一个故事或一个内部空间,一个由空间和时间组成的东西,漫长、辽阔但又自成一体;有转折、有次方、不断展开。

“好吧。”克劳德姑婆果决地轻声说道。她把布满斑点的手伸到盒子上方。“要不要来个玫瑰牌阵?”

“可以让我来吗?”索菲问。克劳德姑婆还没碰到盒子就把手收回来,以免破坏了索菲的控制力。索菲试着学习克劳德姑婆那种利落的动作和平静的注意力,排出了一个玫瑰数组。

圣杯六、权杖四、绳结、运动员、圣杯一、表亲、钱币四、钱币皇后。鼓形桌上,一朵玫瑰跃然而生,充满了钢铁般的力道,但又有生命。倘若没有提出一个问题,例如今天这样,那么问题永远是:这朵玫瑰回答的是什么?索菲放下中央那张牌。

“又是愚者。”克劳德姑婆说。

“跟表亲竞争。”索菲说。

“没错,”克劳德姑婆说,“但是谁的表亲?他自己的?我们的?”

玫瑰牌阵中央的愚者牌是一个满脸胡子、穿着盔甲的男子,正渡过一条小溪。跟白武士一样,他骑着一匹瘦弱的马,伸长脖子,两腿也伸得直直的。他表情平和,两眼看的不是他即将进入的浅溪,而是望向看牌的人,仿佛他这么做是故意的,是一项表演用的伎俩,甚至可能是在示范某种东西:重力吗?他一只手抓着一个扇贝,另一只手里则是一串香肠。

克劳德姑婆教导索菲:在做出任何解释之前,必须先决定这一刻的牌该如何分析。“你可以把它们看成一个故事,必须找出开头、中间、结尾;或者也可以把它们看成一个句子,针对它进行语法分析;再不然就是看成一段音乐,必须找出主音和拍号;基本上可以看成任何由不同部分组成、具有意义的东西。”

“有可能,”她此时所看的这个中央是愚者的玫瑰牌阵,“这不是一个故事,也不是一个内部空间,而是一种地形。”

索菲问她这话是什么意思,但克劳德姑婆说她根本无法确定。她单手托腮。不是一张地图,不是一种视野,而是一种地形。索菲也用手托着腮,对着她摊开的玫瑰牌阵凝望良久,揣测不已。她心想:一种地形,有没有可能在这里、这个东西、那个——但她随即闭上眼睛停止思考。不,今天她们没有提出问题,拜托,而且绝对不会是那个问题。

觉 醒

随着走过的人生路愈来愈长,索菲开始觉得生命(至少是她自己的生命)就像她从前建构的那种梦之屋:做梦者会缓缓或突然意识到自己只是在睡觉做梦而已,那些无意义的任务都只是自己虚构的,例如那阴暗的旅馆、那段楼梯。这些都会消失,既破碎又不真实。做梦者会如释重负地在自己床上醒来(却不大记得自己的床为何会在繁忙的街上或漂浮在宁静的海上)。接着他会打着哈欠起床,继续经历奇怪的旅程,直到再次醒来(觉醒速度或快或慢):自己只是在这片荒芜之地(噢我想起来了)或这间皇宫前厅(噢我懂了)睡着了而已,现在该起床继续过生活了,就这样不断下去。她的人生一直都像这样。

索菲曾做过一个关于莱拉克的梦,梦见莱拉克是真实的,是她的骨肉。接着她就醒了,发现莱拉克根本不是莱拉克:她意识到发生了可怕的事。她想不出原因、记不得理由,只知道莱拉克已经变成了另一种东西,不是原本的莱拉克,也不是她女儿。那个梦(是那种可怕的梦:发生了无法挽救的可怕事件,灵魂被一种无法缓解的独特痛苦压得喘不过气)持续了将近两年,后来她终于在某个绝望的夜晚把那个假货悄悄带到乔治·毛斯那里(她至今想起那个夜晚都还会颤抖呻吟不已,就算过了二十年也一样):还有那座火炉:还有那些火花与磷光,那些雨、星星和鬼魅。但即便过了那一夜,那个噩梦都还不算真正结束。

但不论清醒与否,莱拉克都已经不在了。现在索菲的梦境变成了另一种样貌:无尽的追寻,目标总是不断后退,或者你一靠近它就变了样,让你的工作没完没了,就算时时刻刻倾注心神,却还是丝毫没有进展。因此她开始向克劳德姑婆和她的纸牌寻求答案:不只是“为什么”,还有“怎么发生的”。她认为自己知道是“谁”,但却不知道“在哪里”。此外最重要的是:她是否还能再见到、拥有、拥抱她真正的女儿,倘若可以的话,又是“何时”?克劳德姑婆不管再怎么尝试都说不出清楚的答案,但她还是坚持答案一定就在纸牌里,一定有某种关联存在。因此索菲自己也开始研究那一张张落下的牌,觉得自己也许可以靠着强烈的渴望发现克劳德姑婆找不到的东西。但她也没得到答案,因此她不久就放弃了,又跑回床上去睡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