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部 老秩序农场(第20/38页)

房子本身也慢慢衰老。整体而言依然优雅,主结构也没什么大问题,但却不时这里松、那里垮,维修工程十分浩大,永远没有完成的一天。很多外围的房间都封闭起来:那座塔是多余的奢侈品,而那座栽培橘子的温室里,大麦糖色的玻璃片也从糖霜色的白铁框架里一片一片掉出来,散落在花盆间。众多花园和花圃当中,最晚衰落、颓废最久的就是厨房那片花园。尽管漂亮的花格前廊上的白漆已经斑驳脱落、葡萄藤攀上了内外四心桃尖拱,尽管阶梯塌陷、石板小径已消失在野草和蒲公英之间,但只要能力允许,克劳德姑婆就会照顾那些花床、种出缤纷花卉。花园尽头长出了三棵野生酸苹果树,变得苍老、健壮、纠结,每年秋天都掉一地坚硬的果实,开始腐烂时胡蜂就乐不可支。妈迪会拿一小部分来做果酱。后来当奥伯龙开始搜集文字后,只要听到“酸涩”这个词,他心里就会浮现那些皱巴巴、酸得不宜食用的橘色苹果躺在杂草间的画面。

奥伯龙是在厨房的花园里长大的。某年春天,考虑了自己背跟腿的状况后,克劳德姑婆终于有了一份认知:试图维护花园然后失败,会比直接放弃更令人痛苦。奥伯龙这下更开心了,因为这样就不会有人禁止他靠近花床了。荒弃后,花园和园中建筑就有了某种废墟似的魅力:工具躺在散发着泥土味的盆栽棚里,年代久远而布满尘埃,蜘蛛在洒水器的开口处织网,让它们看起来仿佛地下藏宝室里的古老头盔。水泵房则拥有装饰性的小窗、尖尖的屋顶和迷你屋檐,在他眼里向来有种遥远蛮荒的味道。那是座异教神殿,里头的铁制水泵则是一尊顶着长长头冠、伸着长长舌头的神像。他常踮起脚把水泵的把手往上推,再使尽浑身的力气将它上下扭动。神像会粗哑地嘎吱作响,接着把手会遇上某种神秘的阻力,此时他几乎必须整个人攀上去才能把它压下来。而重复一两次后,阻力就神奇地突然消失了,这时水会沿着水泵宽阔的舌面流下来,变成一片光滑清澈的水幕,溅到老旧的石头上。

对当时的他而言,这片花园广袤无比。若是从缓缓起伏的宽阔露台上望出去,它就像海洋般一路延伸到酸苹果树生长的地方,后面是一大片蔓生的野花和狂乱的杂草,倚着石墙而生,石墙里通往“公园”的X门已经永久封闭。既是海洋,也是丛林。只有他一人知道那条石板小径的下落,因为他可以钻进那层层叠叠的叶子底下,从那凉爽而光滑似水的灰色石板上爬过去。

到了晚上就有萤火虫。它们总是令他惊奇不已:前一秒似乎还什么也没有,但接着当暮色转蓝、他从某件专注的事物上抬起头时(例如观察一座鼹鼠丘缓缓形成),天鹅绒般的夜色中就已满布点点荧光。有天傍晚,他决定要在入夜之际,坐在阶梯上心无旁骛地等待它们出现,看着第一只萤火虫亮起,然后是第二只、第三只,就只为了他苦苦寻求(往后也会继续寻求)的那份完整性。

那年夏天,前廊的阶梯对他而言只是一个宝座的高度而已,因此他坐在那儿,穿着球鞋的脚稳稳放在地上。但他还没专注到僵硬的地步,因此仍会不时抬头仰望筑在椽上的齐整的燕子窝或银白色的喷气式飞机轨迹,甚至唱着一首不成曲调的歌,歌词全是些关于消逝暮光的无意义拟声字。他一直守候着,但最后看见第一只萤火虫的却是莱拉克。

“那里。”她用她那低沉的小小声音说道,而远方的蕨类植物之间就确实亮起了一个光点,仿佛是被她这么一指才出现的。第二个光点亮起时,她用脚趾一指。

莱拉克没穿鞋子。她向来不穿鞋,连冬天都不穿,只穿一条浅蓝色的无袖连衣裙,再不然就是裹着一片长条状的布料,下摆垂到她光滑的大腿上。当他把这件事告诉他母亲时,她问难道莱拉克不会冷吗?结果他答不出来。似乎不会,因为她从来不发抖,仿佛她只要穿上那条蓝色裙子整个人就完整了,不需要更多保护。她的裙子跟他的法兰绒衬衫不一样,她的裙子是她的一部分,不是穿上来遮蔽或乔装用的。

整个萤火虫王国正逐渐浮现。每当莱拉克伸手一指、说“那里”,就会有一个或很多个光点亮起,是种泛白的绿色,就像他母亲衣柜里那夜光电灯开关。当它们全部到齐、花园里唯一清晰的东西也都变得模糊紊乱而没有颜色时,莱拉克开始用手指在空气中画圈,结果萤火虫就朝莱拉克手指的地方缓缓聚集了起来,跳跃着前进,仿佛不甚甘愿似的。聚集起来后,它们就开始在那儿跟着莱拉克的手指转圈圈,变成了一个闪闪发光的圆,像一场肃穆的孔雀舞。他几乎可以听见音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