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艾基伍德(第20/44页)

“我可以帮你。”这句话冲口而出,但他反正觉得自己面对她时根本别无选择。自两年前那天薄暮他对苹果树上的她惊鸿一瞥以来,所有的苦苦相思如今仿佛缩成一粒尘埃,飘然远去。他必须保护她,他要带她走,到某个安全的地方,某个……她不愿再说话,而他则无法再说话。他知道自己建构完善的人生,四十年来精心打造装潢过的人生,根本挡不住自己的不满;他感受到世界分崩离析,地基滑动、出现巨大的裂痕,整个大厦坍塌了,他几乎听得见那悠长的声响。他吻着她脸颊上温暖、咸咸的泪水。

转过屋角

他们所有的行李都已经堆在门口等着让用人搬去归位,布兰波博士也已经在宽阔的大理石前廊上一把舒适的椅子里坐定。此时约翰·德林克沃特对瓦奥莱特说:“你们也许可以去房子附近逛逛。”

前廊的锥形柱子上方长着紫藤花,虽然时值初夏,剔透的绿叶却早已经遮住他想介绍的景观:宽阔的草坪与年轻的植物、一座凉亭,还有远方那片水塘,上方立着一座灵巧优雅、风格古典的拱桥。

布兰波博士拒绝他的提议,已经从口袋里取出一本八开大小的书。瓦奥莱特则低声同意(在这么气派的地方她必须端庄,她原本还以为会有木屋跟红番的,她真的毫无概念)。她挽起他的手(真是强壮的建筑师之手,她心想),两人随即越过崭新的草坪,踏上一条碎石子路,每隔一段距离就有一对人面狮身石雕立在两旁守护着小径。(这些人面狮身像是他意大利石匠朋友的作品,此时他们正在帮事务所合伙人毛斯先生的大城宅邸进行装潢,他们在整栋建筑物的正面雕满了一串串葡萄和诡异的脸孔。这些雕像是用软质石材迅速雕成的,不大经得起时光的摧残,但那都是后话了。)

“你们想待多久就待多久。”德林克沃特说。那场演讲草草结束后,他虽然害羞但仍首度坚持邀请他们到谢里餐厅用餐,当时他就已经说过这句话。后来,他到简陋而散发着臭气的旅馆大厅接他们时,又说了一次。第三次是在中央大车站,深蓝色的天花板上绘有闪闪发光的巨大黄道带,而且方向还是错的(布兰波博士无法不去注意这点)。最后,当她在火车上点着头打瞌睡,而车厢上方花瓶中的绸缎玫瑰花苞也在点着头时,他又说了一次。

但她想待多久?

“你人真好。”她说。

你会住很多不同的房子,昂德希尔太太曾经这么告诉她,你会四处漂泊,在很多不同的房子里居住。她一听就哭了,或者说每当她在车上、船上和等候室里想起这件事,不知道究竟多少房子才算“很多”、 到底要等多久才能在一栋房子里安身立命时,她就会流泪。铁定要很久,因为打从六个月前离开柴郡以来,他们就一直住在旅馆和客栈里,而且似乎还会一直持续下去。到底还要多久?

他们像在踏步似的沿着一条整齐的石子路走上去,向右转,又踏上另一条路。德林克沃特发出了一个声音,表示他即将打破沉默。

“我对你这些……呃……经验,很有兴趣。”他说。他诚恳地举起手掌。“我无意刺探,更不想让你难过,如果聊这些会让你难过就算了。我只是很有兴趣而已。”

她沉默不语,反正她只能告诉他说那一切都过去了。有那么一刻她感觉心头一空,而他似乎有所感应,因为他非常轻柔地按了一下她的手臂。“其他的世界,”他梦幻地说,“是世界里的世界。”他把她带到修剪过的曲线形树篱旁,在一张小长凳上坐下。远处就是结构复杂的房屋正面,在傍晚的夕阳下呈暗黄色,十分独特,在她眼里看来显得严峻但又带着微笑,就像她在父亲的卷首插画上看过的伊拉斯谟画像。

“呃,”她说,“那些想法是爸爸的想法,世界中的世界等想法都是。我自己是不知道。”

“但你去过。”

“是爸爸说我去过。”她跷起腿,双手交握以遮住棉布裙子上一个已经洗不掉的褐色污渍。“我从没想过会变成这样。我只是告诉过他……那一切,我遭遇的一切。因为我想逗他开心。想告诉他不会有事,所有的问题都是故事的一部分。”

“故事?”

她变得谨慎。“我的意思是我从没料到会变成这样。离开家,离开……”它们,她差点就说出口。但历经了神智学学会的那个晚上(压垮她的最后一根稻草!)后她已忍无可忍,决定从此再也不提及它们。光是失去它们就已经够糟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