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艾基伍德(第17/44页)

他不久前才来到一个十字路口(不是真正的十字路口;虽然过去这一个月来,他也面临过不少抉择,必须决定要向下前往水边,还是往上越过山丘,但他发现这些历练对处于人生十字路口的他并无多大帮助)。他熬过了一年,设计出一栋巨大的摩天楼,必须在尺寸与用途容许的前提下,尽可能让外观看起来像座十三世纪的教堂。他把第一份设计图草稿送去给客户时,原本是把它当成一个玩笑、一种狂想,甚至是一种消遣,理应会遭到退件;但那客户没看出他这点心思,言明就要他的摩天楼盖成这种样子,就要它成为一座商业教堂。而约翰·德林克沃特没料到的是,连那状似受洗盆的黄铜信箱他也要,还有那些克吕尼式的古怪浅浮雕(描绘小矮人在打电话或阅读收报机上的纸带),还有位于建筑物高处、根本不会有人看到的怪兽饰,而且怪兽饰脸上就长着跟客户本人一样的凸眼睛和草莓鼻(但那家伙连这点都看不出来)。客户认为没什么是他办不到的,所以现在一切都要完全按照德林克沃特的设计去进行。

这项计划不断拖延的同时,他差点就经历一场转变。就差一点,幸而他成功避掉了。那似乎是种非自身的东西,呼之欲出却又说不上来。一开始他是注意到有种东西迂回侵入了他忙碌但规律又充满古怪白日梦的生活:只是一些抽象的字眼,但却会突然浮现脑海,就好像有个声音将它念出来似的。其中一个是“多样性”。还有一天,当他坐在大学俱乐部里望着窗外的蒙蒙烟雨时,浮现的是“组合”二字。一旦说出口,这个概念就会占据他全部的心思,一路蔓延到他的工作场所和会计室,让他陷入瘫痪,无法将心思放在人称“昙花一现”的事业上,将构思已久的下一步付诸行动。

他感觉自己正缓缓陷入一场漫长的梦境,也可能正从一场梦中醒来。不管是前者还是后者,他都不希望发生。为了抵抗,他开始对神学感兴趣。他阅读斯韦登堡和奥古斯丁的作品,而最能抚慰他的莫过于阿奎那:他几乎可以感受到这位众人眼中的“天使博士”正在一字一句完成他的伟大著作《神学大全》。他后来才知道阿奎那临终前竟把自己写的一切视为“一堆稻草”。

一堆稻草。德林克沃特坐在“毛斯、德林克沃特暨石东建筑事务所”开着天窗的长形办公室内,瞪着他建造的那些高塔、公园和豪宅的黑白照片,心想“只是一堆稻草”。就像《三只小猪》中第一只小猪盖的那栋最不持久的房子。不管追他的那只大野狼是什么,必须要有个更坚固的地方让他躲藏。他那年已经三十九岁。

合伙人毛斯发现尽管他已经在绘图板前耗了好几个月,商业教堂的具体设计图却毫无进展;发现他其实只坐在那里心不在焉地乱画一些内部设计古怪的小屋,一画就是好几个小时。因此送他出国去休养一阵子。

古怪的内部……有条小径从大门直通装着扇形窗的牧师宅邸房门,他看见小径旁放着一台机器(或一个花园装饰品),是一个放在脚架上的白色球体,周围环绕着生锈的铁环。某些铁环已经松脱,掉在花园小径上,上面有杂草遮蔽。他推了推大门,结果门咿呀一声打开了。屋里有一片光线在移动。而当他沿着杂草丛生的小径走上前时,门里传来了一个声音。

是 他

“我们不欢迎你。”布兰波博士说(因为此人正是他),“你已经不再是你了。是你吗,弗雷德?我应该在大门上加个锁的,现在的人真没礼貌。”

“我不是弗雷德。”

他的口音让布兰波博士停下来思考。他提起油灯。“那你是谁?”

“只是一个旅人。我恐怕迷了路。你没有对讲机。”

“当然没有。”

“我无意贸然闯进来。”

“小心那个老旧的观星仪。都解体了,变成一个恐怖的陷阱。你是美国人?”

“是的。”

“哦,好吧,进来吧。”

女孩已经不见了。

陌生的幽暗巷道

两年后,约翰·德林克沃特困倦地坐在大城神智学学会暖气过强、灯光昏暗的房间内(他从没想过自己会跑到这里来,但他确实就在这里)。学会举行了一系列演讲,讲者是各方智士,有灵媒也有天衣派信徒,而德林克沃特发现等候学会选择的讲者名单上也有西奥多·伯恩·布兰波博士,主讲“大世界中的小世界”。一看到这个名字,他脑中就不由自主浮现出苹果树上的那个女孩,光芒在她双掌间熄灭。发生什么事了?他再次想起她走进昏暗餐厅里时的模样。牧师没有介绍她是谁,因为他根本不愿意中断话题。他只是点点头,把一堆发霉的书和一叠叠系着蓝色带子的纸张推开,挪出空间让她把发黑的茶具组和带裂痕的盘子盛着的烟熏鲑鱼放下。她有可能是女儿、被监护人、用人、囚犯(甚至有可能是守卫),因为就算表达得很含蓄,布兰波博士的思想也真是够古怪执迷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