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六·血桥(第9/12页)

“你们干什么?”田雨惊醒过来,“不是说不害他们性命吗?”

王桂无奈地看着田雨。

“饶了他们吧,”田雨说,“他们没有罪。”

“我们是真、不、想杀他们,真的、真的、不、想再杀人了,”王桂的话音带上了浓浓的定边口音,“可是兄弟,我得替你想想啊。你想,你饶了他们,明天他们第一件事是干啥,是发誓一辈子忘了这场噩梦吗?”田雨看到,王桂的眼睛已经红得跟脸分不清,“不!他们是跑到官府,齐心协力回忆我们几个人的相貌,让官府画出来,清楚到每一颗痣!我们倒无所谓,反正是通缉犯,早就被官府画像了,可你呢?你还得在市面上混吧?”

田雨还没想好,独眼龙已经动手了,于是,放白鸽的男女、他们的两个朋友、一个送牛奶的、一个收破烂的、一个小官吏,纷纷倒在了血喷的红雾中。

现在屋里有七具尸体了,三个凶手还不敢马上离开,因为这时候离开,天还没黑,要是碰见邻居,让邻居看见田雨的脸,刚才杀那些无辜的人就白杀了。他们就忍着臭气等待天黑,在沉沉暮色中,田雨品尝着从仇恨泥沼的腥臭中涌出来的一汪汪苦涩的泡沫,那或许是良心。

天黑后,他们放火把现场烧了,跑到田鸢家。王桂把剑递给田雨,伸着自己的长脖子说:“下一个是我了。我对不起东郭先生。”田雨一声不吭,把剑提到厨房,从已经发臭的死猪身上切下肉,用白水煮了一下,和他们一起吃。黎明前他们走了,给田雨留下这句话:“混不下来的那天,到贺兰山找我们。”田雨把小木盒掏出来,想对芮儿说几句报仇雪恨的痛快话,但是说不出来。他报了仇,心里反而更堵得慌。他抽泣起来,跪下来,把头埋在小木盒上,越哭越厉害,最后不得不把床沿含在嘴里堵住哭声,免得惊动邻居。天亮后,他把死猪拉到泾水边,往水里一扔,然后去百里冬家。

百里冬的头发全变白了,一头鹿的毛发要经过一千五百年才变白,他只需要一个月。他儿子被流放到南越的丛林里去了,永生永世不得返回文明世界,他的田产也被没收了,这还是扶苏苦苦哀求皇帝得到的好结果,否则如下三条罪名够他们被夷三族—百里桑参与颠覆活动,擅用“圣天子万寿之征”的白鹿皮,在自编自写的太阳国故事中自诩为国王。弄玉在整理百里桑的东西,忽然捧着一块布哭起来,田雨过去,她就把布抖抖索索地举起来给他看。田雨看不懂那上面的字有什么好哭的:

嗣音,嗣音,微君之音,胡为乎夙夜!

田雨把桑夫人送到了海边老家,回来继续杀人。河东郡郡守把一百六十斤黄金托杨端和转交给他了。廷尉又传讯了他,问他与东郭家到底是什么关系,田雨说是他家请去教棋的。

廷尉问:“一个国手被让五子的对局,比一个帝王用天下做棋盘、用人头做棋子下出的棋更伟大,这话是你说的?”

田雨面如僵尸地说:“一派胡言,他们写这些东西,我根本不知道。”

他来到哥哥家,在门上挂了个售房的牌子。这是装样子的。杀执法队队长以前,为了把仆人打发走,他说他要卖房,这事邻居也知道了,现在他不得不遮掩一下。来问价的人很少,这个院因为二十多年前的住户被满门抄斩,在咸阳出了名,偶尔有不知情的人来打听,又被田雨的漫天要价吓跑了。过一段时间,田雨摘下木牌,重新物色仆人。他们陆陆续续来了,也做饭,也扫地,也喂马,也修车,也向佃农收租,但他们个个都是与朝廷有血海深仇的逆党。他们和田雨用菜刀切开胳膊,喝了血酒,每个人还领了指甲盖那么大的一撮毒药—田雨毒狗剩下的—用鱼鳔装起来藏在头发里。

田雨采用了“鲍鱼会”这个名称,因为虽然民间流传这是最疯狂的暗杀组织,但还没有哪个组织以此自称。鲍鱼会兴旺起来后,入会仪式上毒药不够用,田雨又到贼窝子里去买。他得到了非常详细的咸阳地图,这是“翻高头”那一行分地盘用的,干活之前都由瓢把子指定时间地点,免得下手过于集中招官府注意。这些地图真是让人佩服,官宦人家、富商家的建筑格局都画得清清楚楚,皇帝干吗还要找方士画地图呢,直接找贼不就行了吗。这些地图为鲍鱼会策划暗杀提供了很大的方便。田鸢在南方游历,不知道自己的家,自己曾经与云公主卿卿我我的地方,已经成了弑君者的巢穴。

田雨在余生中谋划了十二次暗杀活动,其中有三次是弑君。最早是一批亡命徒攀上驰道的护墙向御车放乱箭,最后是一千名刺客裹住御车、撕碎御车。他的力量日益壮大,为他造就大批志同道合者的,是变本加厉的暴政。那断头台方兴未艾,押上去的已经是一些声名赫赫的人,甚至是姓嬴的人,最惊世骇俗的一天,跪满断头台的竟然是皇帝的亲哥哥一家,他们上台的次序和祭祖时一样。审讯这些权贵时,廷尉有所顾忌,但是,皇帝要收拾的就是自己的同宗,就是这些人等着他死,或者想把他害死,争夺皇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