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六·血桥(第11/12页)

当然皇帝尽可能走驰道,驰道两侧有高墙护着。泾水案过后,为了让皇帝一生一世都有高墙护着,驰道扩建了三百多里,累死了两千多刑徒。驰道与民道交叉的地方是一座封闭的桥,民道从桥下穿过,这种立体道路是大秦帝国的创举。鲍鱼会的人干了这么一桩活儿:在东郊的驰道边分三拨埋伏着,南北相距十里,七天七夜之后,南边的人耳朵贴着地面听到了车轮声,知道皇帝的车队从咸阳宫开来了,于是大家聚在一起等,御车一到,他们就搭人梯上墙,放乱箭、发火弩,乱箭用来打散侍卫们,火弩同时射向六辆御车。弩这种强力武器是田雨找贺兰山的土匪借的,土匪又是跟驻军抢的,他们曾经演习过,一支弩可以射穿三寸厚的木板。但是他们截住的是六辆空车,正去林光宫接皇帝。事后,皇帝杀了这批侍卫,换了另外六千个,让他们明白自己的脑袋是系在皇帝的生死之上的。驰道上也实行了十里勘察的制度,墙里墙外都要搜索,沿途闲杂人等要驱赶到三里之外,而且为了让刺客没有藏身之地,驰道周围夷为平地,五里内的房屋统统拆毁,树木统统砍光,连河流也填平了,免得刺客含着芦管潜在水底,或者施魔法变成螃蟹。

唯一防不住的就是隐身人了,但是田雨已经配不出隐身糖浆。在万般无奈之时,又一个视死如归的壮士出现了,他就是王桂。他从贺兰山跑出来找田雨,说他受够了绺子里的臭规矩,受够了狼奔豕突的日子,受够了人肉包子的味,他全家的仇还没报,他说只要有办法把他弄到皇帝面前,他来干。田雨动用了孔雀—曾经为隐身人和弄玉传递爱的孔雀,现在它把田雨的信交给弄玉,求她帮助一个遭了蝗灾、从临淄流浪来的穷亲戚在宫里混一口饭吃。弄玉把事情托付给内务宦官,不久就把它忘了。王桂曾经在章台宫待过,不能让人认出来,因此毁了容,吞炭变成哑巴,带着伪造得乱真的户籍证明跟田雨去见宦官。宦官报出一长串轻松的工种随他们挑,田雨不假思索地说:“让他去林光宫扫厕所吧。”

办完手续,那个宦官被鲍鱼会的人杀了,哑巴则在皇帝经常驾临的林光宫扫起了厕所,每把笤帚里藏着一根浸透了毒药的竹针。田雨在少年时代读到的第一则历史故事是:死士豫让伪装成清洁工,在赵襄子上茅房时行刺,他的灵感就从这儿来。但是,时代毕竟是进步了,林光宫比赵襄子的王宫等级严明,皇帝专用的厕所在内宫,王桂打扫的厕所在外宫。王桂做好了长期的思想准备,说不定哪天皇帝刚进林光宫,没到内宫就憋不住要拉稀,他就冲过侍卫的人墙,把毒针扎进皇帝的喉咙里。

外宫的厕所也了不得,地板和尿槽是玉,茅坑是银子,装着擦屁股的绉纱的壶是纯金的。有许多大臣、宦官、侍卫、方士、宫女如厕,李斯曾经在那儿蹲过,王桂犹豫了一下,还是决定把一次性的毒针留给皇帝。他日复一日地把深仇大恨扫到银粪坑里,埋葬在达官贵人的排泄物中、宫女的经血中。在浇灌玉兰花时,他眯着眼睛辨认车马行人,笤帚不离手,独自在厕所里时,他瞪着一对生锈的铃铛似的眼睛,怀念往昔的美好时光,怀念说话的日子,怀念那些眼中闪烁着思想光芒的青年,也祈求东郭先生一家的在天之灵饶恕他的罪过。每个月换笤帚时,他就把毒针换上。人们不知他一天要扫几十次厕所,总是看到他在那儿,他连饭都端到厕所来吃,这么敬业,他还是被轰走了,一天早晨,宦官把他领到茅坑前,指着银面上的一块黄斑说:“你扫厕所在想什么?一天到晚看你扫、扫、扫,还有这东西。昨晚皇上跑来拉稀,刚要蹲下就看见这个,只好绕到另一边去拉,把皇上急得……你从哪儿来,滚回哪儿去吧。”

千载难逢的机会就这样错过了。王桂绝望了,拔出毒针扎进了自己的喉咙。他还没倒下,嘴角、鼻孔、眼睛里就流出了黑血,那双红眼睛一直凸着。谁也想不起他的来历,只好把他的尸体抬出宫,扔到山沟里。

地图山和空中通道

那一年咸阳城发生的巨变,就是愚公在世也无法相信。一座山从东南方走来—是的,是“走”—在三百里宫殿的流光溢彩上慢慢地走,走到咸阳宫后面停了下来,它有一个巨大的断面。然后,在万众瞩目之下,蚁群般的刑徒裹住了它,这些人一片片往下掉,又一股股往上涌,他们忙碌一通离开后,山的断面上留下了五颜六色的线条和文字,那是一幅世界地图,千百条红线在它的中心汇集成一个猩红的结,旁边标着“咸阳”两个黑字,二百里以外都看得清楚。与此同时咸阳城的空中架起了纵横交错的密闭通道,把东西南北、新新旧旧的宫殿连在一起,把山和山连在一起,一条斜贯全城的大黑龙把巫巢般的咸阳宫和黑针般的通天塔连在一起,它从南到北腾空而起。这架设在七十万刑徒的血肉之上的、立体的、繁冗的、过于挑战人类的极限因而藐视天庭的,再过两千年也不会有一个城市比它更飞扬跋扈的、一碰就会倾塌的空架子,当朝史官都不知怎么形容它,翻尽三千年以来积淀的语言后,他写了四个字:“复道相属”,让后世的人们去想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