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囚笼重重(第9/16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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鱼乐水完成了采访,写好稿子,修改了两遍,存在笔记本电脑里备用。访谈的结尾是这样一段对话:

“楚先生,让咱们来个最后结语吧。你作为一个余日无多的绝症患者,却悲剧性地发现了宇宙的绝症。以这种特殊身份,你最想对世人说一句什么话?”

“只一句话?让我想想。干脆我只说两个字吧,这俩字,一位著名作家,余华,几十年前已经说过了,那是他一篇小说的题目……”

“等等。余华老先生的作品我大多拜读过,让我猜一下。你是说——《活着》?”

“对,这就是我想说给世人的话:活着。”

活着。

活着!

我读过余华的这本书,还记得书中一个细节,那是一个小人物的荒诞台词。当时他站在国军的死尸堆里向老天叫阵,说,老子一定要活着,老子就是死了也要活着!

第二天,也就是她来马伯伯家三天后,那架AC311又来了,要接楚马二人到北京去。不用说,这就是贺老说的那个“最高层会议”了。鱼乐水朝两个兵哥发牢骚,埋怨贺老没一点绅士风度,不知道怜香惜玉,既然上次她阴差阳错地参加了会议,这次怎么着也该给她发个邀请函啊。兵哥笑着没接她的话茬,只是说,如果你想回北京,我们可以把你捎过去,这一点儿我们能作主的。鱼乐水说我不去,我就呆在这山里等两人回来。

她和任阿姨目送着直升机在蓝天中消失。她此刻绝不能回北京的——当你怀中揣着这么一个秘密又不能对外泄露时,你该如何面对父母、朋友和同事的目光?她此刻只能抽身站在尘世之外,等待着消息公布的时刻。

时间一天天过去,那俩人杳无声息,这说明那个会还没开完。鱼乐水能设身处地地想象到最高层的为难:这个灾难眼下是看不到的,但只要相信科学,你就该相信它必然会到来。可是你怎么敢因为一个看不见的灾难,因为恒星摄谱仪上一点小小的光谱蓝移,就断然改变国家这只大船的航向?这是往昔的政治领导人从未遇到的局势,很难做出决断。这几晚上鱼乐水总是失眠。虽然她生性豁达,又在楚、马、任这仨人身上汲取了足够的勇气——正是那句话:去他妈的,即使明天早上天塌,她也不会在今晚自杀——但说归说,心绪繁乱还是免不了的。不免回忆起高一时读过的著名哲学家罗素的一段话:“有史以来,科学所做的最阴郁的预言,就是热力学第二定律(熵增定律)所预言的宇宙末日。所有恒星终将熄灭,宇宙不可违抗地走向能量平衡。人类成就的整座殿堂必将埋葬在宇宙的碎片之下。”那时她敏锐地感受到了这段话的力量,心中充盈着宿命的悲怆。但罗素说的还是宇宙的天年,是百亿年之后的事!而现在楚马二人发现宇宙(虽然只是部分)得了绝症!纵然灾变在这代人的有生之年不会发生,但也绝不是天文地质时间。

可以说,楚天乐的不幸命运扩展到了全人类。人类生活的这片宇宙也不幸得了绝症,余日无几了。

任阿姨对她这个客人打心眼儿里欢迎,这些天一直陪她玩,想方设法给她做山中的野味,没事儿就陪她拉家常,问候她的父母(她一再说,你们家对俺娘儿俩是大恩大德呀),更多是谈“马先生”(她一直不改这个称呼),谈天乐,谈她肚子里的小生命。鱼乐水想,以任阿姨的知识层次,可能对灾难的反应要迟钝一些吧,迟钝也是一种幸福啊。不过鱼乐水想错了,任阿姨并非迟钝,至少她看出了客人的心绪繁乱,只不过埋在心里罢了。晚上鱼乐水睡不着,悄悄走出院门,立在山石上久久仰望星空,任宿命的悲怆大潮在心中激荡。偶然回头,见任阿姨站在门口悄悄看她。任阿姨看见这边已经发现了她,笑着摇手:

“没得事没得事,我怕你撞上野物,山里有个把野物的。”

五天后,鱼乐水收到马伯伯的一个短信:“今天上午十点,全世界同时公布。”

终于来了。鱼乐水打开电视等候着。十点,央视播报了这则新闻:

“以下消息由世界各天文台联合发布。

20天前,中国民间天文学家楚天乐和马士奇向中国国家天文台和紫金山天文台通报,所有近地天体的光谱,在扣除了原有多普勒红蓝移值之后,都新增了相当大的蓝移。蓝移值以16光年远的天鹰座α星最大,达到-0.15埃,也就是说它新增了一个朝向地球的9.21千米每秒的速度。从天鹰座α星向内和向外,新增蓝移值逐渐减小为零,构成了一个以太阳系为中心的异常区域。鉴于蓝移增量的普遍性,它应该是由这部分空间的整体收缩所引起。另外,据楚马二人五年来的观测,这个收缩是匀加速的。以天鹰座α星为例,每年新增蓝移约为0.01埃,对应的该星球每年新增的视向速度为0.58千米每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