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劈面相逢(第16/16页)

他介绍了其它几样设备,像恒星摄谱仪、CCD光电耦合器、电脑等,这些设备倒都是最新型的。他大致介绍一遍,回到焦点笼,熄了灯,开始观测了。鱼乐水摸索着走到楚天乐身边,挨着他坐下。有一阵儿两人都没说话,透过屋顶的槽形观察窗凝视着暗黑天穹上的群星。今天是无月之夜,视野中没有一丝亮光,夜空幽暗而静谧,静得能听见星光的振荡,星星的私语。黑暗中两双眼睛灼灼发光。楚天乐怕影响观测者,压低声音,笑着说:

“鱼姐,你已经亲手摸了占卜用的法器,是不是有点失望?一台报废的老设备,毫无神秘性可言。”

鱼乐水也压低声音说:“恰恰相反,我感到非常敬畏。我总是难以相信,用这些人造的、硬帮帮的、物化的玩意儿,竟然能撬开宇宙间最神秘的秘密?”

“宇宙的最终秘密一定是最简单的。这些年的学习中我有一个强烈感受,科学家们都永葆童真,而宇宙学家又是其中最天真的,他们要干的事,就是用孩子般单纯直观的想象去破解宇宙最终的秘密。”

“就像孩子吹泡泡?”

楚天乐敏锐地猜到她所指为何,笑着说,“对,就像我当年吹泡泡。”

离开那个气氛阴郁的会议室来到马家,鱼乐水心境明朗多了,但那个魔鬼无论如何是躲不开的。她叹息道:“天乐,那个灾难真的不可避免?刚才我听任阿姨说了一句话,正与贺老的话巧合,她说:老天爷不会这么操蛋。”

她想,楚天乐在会议上曾有过乐观的发言,应该同意她这番话吧。没想到楚天乐摇摇头,很干脆地把这句话否定了:“不,这样的乐观毫无意义。老天爷并不特意操蛋,也不特意不操蛋,他只按自己的规则行事,并不考虑这些规则对生命的意义。纵观整个生物史,99.9%的物种都绝灭了,所以从客观效果来说,老天爷操蛋的时候居多。”

鱼乐水怕冷似地靠近他,埋怨道:“你真是冷面无情啊,连一句宽心话都舍不得讲。这么说,你在会议结束时的乐观是假的啦?”

“不,那不是乐观,是达观。不管局势多么无望,我也会努力活下去,尽人事而听天命。毕竟,”他平静地说,“这些年来,我个人就是这么过来的。”

鱼乐水此前已经知道,患肌营养不良的病人一般在20-30岁死去。天乐今年22岁,那么,他的余生真的不多了。刚才天乐妈曾以平常的口吻提到儿子的死,但鱼乐水做不到这一点。她也不想空言安慰,这对楚天乐没有用。想了想,她由衷地说:

“不管怎样,你的一生是充实的。”

楚乐水微笑着:“你说得不错。这亏了我妈、干爹,也亏了你们全家15年前的帮助。我们母子的命运就是在那一天改变的。鱼姐,我一直想有个机会,当面表达我的谢意。”

鱼乐水挥挥手——那些事儿不值一提。她说:“谈谈你吧,谈谈你进山之后这15年。不,从你生下来谈起。这是多难得的机会——对明天的世界名人预先来一次深度采访,等到楚马发现发布那一天,这篇访谈将同时发表,我这个实习记者笃定一炮走红。”她笑着自嘲,“天将塌矣,此时还关心尘世俗名是不是很可笑?不管可笑与否,你还是成全我吧。”

楚天乐也笑着打趣:“采访我的一生是不是早了点儿?我原想活到一百岁再写回忆录,名字都起好了:百年拾贝。你把这个时间整整提前了78年。”

两人都笑了,鱼乐水收起戏谑,正容道:“天乐,我是认真的。我想向民众展示一个绝症患者如何顽强地活着,如何度过一个充实的人生。等到宇宙得绝症的噩耗公开,社会难免陷入恐慌,到那时,这篇文章应该有一点儿正面激励作用吧。”

楚天乐没有立即回答。头顶响起桠桠的响声,那是马伯伯在手控微调屋顶的转动,这台望远镜配的转仪钟不大好用。然后头顶上有轻微的声音,那是马伯伯在微调镜筒,以校正基座运行的误差。调整结束了,马伯伯又变成一个黑色雕塑,一动不动地嵌在槽形的天幕上。

“好,那就谈谈吧。其实说实在的,我这会儿来梳理一生已经不算早了,也就提前那么两三年吧。”

他平静地说出这句内蕴悲惨的话,唯其平静,让鱼乐水心中撕裂般地疼。她轻轻握住楚天乐的双手,无言地安慰他。这是一次彻夜长谈,为了不干扰马伯伯,两人都尽力压低声音。交谈中她的双手一直拉着天乐的手,所以没有做笔录和录音,不过用不着记录的,楚的所有话都深深刻印在她的记忆中。那晚她还有一个奇怪的感觉,似乎在两人窃窃私语时,头顶上空一直有某个冷静漠然的倾听者。当然,马伯伯就悬在头顶,但在那个高度他是听不到的,何况他一直沉醉于天文观测。那么就是星空在倾听,是上天在倾听。那个“老天爷”在干了这么多操蛋事之后(让一个男孩一生被病魔囚禁,让99.9%的生物物种灭绝,让万物之灵突然面临一场暴烈的空间塌陷),这会儿仍是心静无波,无悲无喜,无疚无悔。这不奇怪,他老人家本来就是一个冷面无情的家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