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劈面相逢(第14/16页)

快到马家时她看到不远的山顶上有一幢白色建筑,球形屋顶,顶部分成双瓣,打眼一看就知道是座小型天文台。爸爸说过,马伯伯过去是学天文的,后来干实业,资产过亿。可惜正在人生高峰期间遭遇一场车祸,妻女都死了,自己失去了左腿,心灵上受到重创。后来马伯伯把公司交别人打理,自己来山中隐居,重拾青年时对天文的爱好。因为山中没有灯光污染,便于观察星星。但鱼乐水一直不知道,原来马伯伯还在这儿建了一幢小型的私人天文台!难怪他们俩能做出那个发现。

天乐妈任冬梅在院门口迎接。鱼乐水老远就看出她有孕在身,应在五个月以上。走近后她反倒认不出天乐妈了。15年前邂逅这对母子时,天乐妈憔悴衰老,像是50多岁的老妇;而现在她脸色黑红,身体壮硕,倒像是不足40岁。她步履轻快地跑过来,先握住鱼乐水的双手,匆匆问了她父母的安好;再从武警背上接过儿子,把他在躺椅上安顿好;又忙着为客人端茶倒水。两位兵哥没有多停,喝了几口水就返回了。天乐妈连声感谢着,出门送他们走。

鱼乐水也跟着出去了。她对天乐妈的怀孕,对她与马伯伯的关系有一点儿隐秘的好奇,想避开俩男人侧面打探一下。不过根本用不上她“侧面”探听。送走武警,天乐妈注意到了她的目光,多少有点难为情。但很爽快地把话挑明了:

“乐水姑娘你会不会笑话我?快交50岁了,还挺着个大肚子。再说我和马先生之间也没名份。我俩也想办结婚的,只是天乐他亲爹没消息,需要去法院解除婚姻关系,手续挺麻烦。我得照顾两残疾,难得下山,就这么拖下来了……依我的想法,荒天野地的,有没名份也没啥。我这两年像入了迷,非想为马先生生个娃儿,你知道他没儿没女,那场车祸中他的独生女跟妈一块儿去了,我得给他在世上留条血脉。他今年已经六十,再不生育就晚了。你说自打盘古开天地,女娲娘娘造人,人活着不都是为了留后?”

鱼乐水听得止不住发笑。这位没多少文化的女性把人生看得如此简单,头脑实在简单得可以。不过细想想,她的话其实正好提炼了生命的精髓。生物学家说,生物的天性实际就是八个字:保存自己,延续后代。她刚才说的“活着”和“留后”正是这八字天条的口语化,而且是最简化最精辟的表述。她又想起15年前跟爸爸来这儿游玩时,爸爸曾介绍过这一带是盘古神话的发源地(具体是发源在桐柏山的淮渎之源),这些华夏神话已经同华夏民族的血脉之河掺在一起。它是在社会表象下流动的一条暗河,平时不为人们觉察,但它如此强大,如此长久,凡间的法律、政治、时尚之类花稍东西根本撼动不了它的根基。天乐妈接着说:

“我说要给他生个娃儿,马先生也打心眼里乐意……乐水你笑啥?笑我二百五?笑我不守礼数?”

鱼乐水咯咯地笑:“哪里哪里。我是听你说话觉得痛快。阿姨你小瞧我了,我哪会这样守旧僵化。我觉得能为所爱的男人生孩子是一件很浪漫的事儿,名份什么的根本不用理会。阿姨我太佩服你啦。你接着说。”

天乐妈很高兴。“天乐也一再劝我生一个,他说等他走了后,得有人陪我和他干爹。他这么说了,我才最后下了决心。”

鱼乐水心中一震。迅速扫一眼天乐妈,那双目光此刻非常平静。这是她第一次听天乐妈用平静的语调谈论天乐的死亡。这种平静令她震惊,不过此后慢慢习惯了。天乐妈是世上最好的妈妈,为儿子燃烧了一生的爱。但十几年来她一直与“死神”耳鬓厮磨,已经把它当成了家中的普通成员,生与死就是这样很“家常”地无缝对接。看着天乐妈,鱼乐水不免有一个联想,她觉得这个女人就像山间一棵老橡树,树不高,树冠不大,远说不上清秀水灵,但它扎根在石缝中,生命力极为强悍。她刚刚提到了死亡,鱼乐水不由想起楚马发现,试探地问:

“阿姨,那爷儿俩出去开了一天会,你知道是啥内容吗?”

天乐妈不在意地说:“知道。是啥子楚马发现,直白说,就是天要塌了。”

“那你……”

“我不把这事儿放心上。不是说我不信服那爷儿俩,他俩都是文曲星下凡,聪明得没法儿说,连国家都请他们去讲课,这事儿一定不会假。古人说500年有一劫,这就是一劫了,让咱这辈人赶上了。不过劫数有起就有尽,就像女娲娘娘那时,天也塌了半边不是?把天补补,人还要活下去,老天爷不会那样操蛋,把所有的路都堵死。再说,就是500年后真的天塌了,也不耽误我把肚里的娃儿生下来。子生孙,孙生子,500年还够传20代呢……乐水你又在笑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