岛(第15/16页)

猩猩不发一言。

“咱们权且做个假设。”片刻之后,我说道,“假设你的话没错,那我到底欠你什么?”

“你欠我人情。”猩猩答道,“以后再还。”

我的儿子天真地在星空下漂浮,他的命保住了。

***

我们进入沉眠。猩猩虽不情愿,却也只得对无数的小段轨迹加以修正。我则将闹钟设置为每隔几周唤醒一次,多燃烧一段生命之烛,以免敌人我在猝不及防间加速死亡的进程。不过现在看来似乎相安无事。随着时间的推移,DHF428在我各个生命片段的定格动画中向我们作跳跃式前进,犹如一串珠子穿在了一条无穷长的绳索之上。厂房的景象急转至视像右侧:精炼厂、水库、纳米培育场,一群群冯·诺依曼无人机生长、拆组、回收,成为护罩、电路、拖轮和备用零件。极度精细的克罗马农技术在全宇宙扩散、变异,就像身披甲胄的癌细胞。

那生命如垂帘一般将恒星同我们隔开,它脆弱而不朽,陌生得难以想象。它存在着,仅仅是这一超然的事实,就令我等种族所成就的一切卑微如渣滓。我向来不信神,不信普世的善或绝对的恶,只相信有些做法行得通,有些行不通。除此之外,一切皆是烟雾,是镜子,是虚幻,是用来摆布我这样的无能小卒的障眼法。

可我相信那座岛,因为没有人逼我相信,我也不需要信得全心全意:它赫然出现在我们面前,其存在是一种经验事实,虽然我永远无法得知它的所思所想,无法得知其起源和演化的细节。但是我能看见它:庞大无比,令人叹为观止。它如此迥异于人类,只能比人类更优越,优于我们可能变成的任何形态。

我相信那座岛。我要挽救它,以自己儿子的性命作为赌注。假如它死了,我一定会杀了他,为它复仇。

我大概会。

虚度了数十万年的光阴之后,我终于完成了一件有价值的事情。

***

逼近目标。

层层叠叠的十字标线出现在我眼前,围绕目标靶心无尽地缩小定位,令人眩晕。此时离点火虽然仅余几分钟,但由于相距太远,即将完工的传送门仍不可见。肉眼无法捕捉到目标实际所在地,我们穿针引线的速度太快,到时,不等我们反应过来,门已被抛在身后。

也就是说,假如我们的航线修正值偏离哪怕一根发丝之微——十亿千米长的曲道,假如偏移了最多一千米的距离——不等我们反应过来,我们就会送命。

各项仪器报告,目标已精准锁定。猩猩也告诉了我同样的信息。转刺蛛号往前跃出,魔法般地挪移开自身形体,穿过无尽虚空。

我转头望着前方无人机传送来的影像。这是一扇窥进历史的窗户——即便此时,仍存在几分钟的时间滞差。过去与现在的距离每正秒都在拉近,直至最终重合。新铸的传送门在星空下隐隐浮现,黑暗幽森,犹如一张敞开的巨口,吞噬现实。冯氏无人机、精炼厂、装配线在一侧排成垂直的列阵,尚未报废的它们已将任务完成,即将执行销毁程序。不知何故,我怜悯它们。我希望能捧起它们带走,重复利用于下一项工程,但经济学规律延伸到每一个角落,他们认为一次性使用这些工具的成本更低。

猩猩对这条规律的重视似乎超越了所有人的想象。

至少我们挽救了那座岛。我好想再多待一会儿。与真正的外星智能进行第一类接触期间,我们交流了什么?交通信号。当岛不求我们放它一条生路之时,它又在思考什么呢?

我想问它,想在致命的时间滞差稍减时便唤醒自己,想生造某种混合语言,让它能囊括一个比整个人类更恢宏的心智所知的事实与理念。多么幼稚的幻想。岛的存在远远超越了塑造我肉身的荒唐的达尔文天择进程。这里不可能有思想的交汇,亦没有心灵的交融。

因为天使不与蝼蚁说话。

距离点火已不足三分钟。我看见了隧道尽头的光亮。转刺蛛号几乎已停止回顾过去,在需要让过去接管的现在数秒间,我几乎屏住了呼吸。所有数据显示,目标仍在锁定范围内。

战术控制台嘀嘀响起。

“收到一个陌生信号。”迪克斯报告。没错,模拟池中心的恒星再度闪烁起来。我的心揪了起来,天使终究对我们说话了吗?也许是一句谢谢?告知如何对抗热寂?

可是——

“那东西在我们前方。”迪克斯喃喃低语,我突然反应过来,顿觉如鲠在喉。

还有两分钟。

“怎么回事,计算错了。”迪克斯低语,“迁得不够远。”

“够远了。”我说。那是按照星岛的指示移动的,不差分毫。

“还在我们前面!快看恒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