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限(第5/13页)

在回家的火车上,他看到了一个女人。火车停在一座桥上,他身下是一条蜿蜒的小河,水流潺缓,朝霞映照的金色水面上升起轻柔薄雾。岸边有一个女人,携着汲水陶罐。她走进河水里——皱起的纱丽贴在她身上,她灌满水,拿起水罐,靠在大腿上,开始爬上岸。霞光之中她光彩照人,一个雾霭的精灵,罐子的曲线衬托着她大腿的曲线。他们的视线隔着很远相遇了——他想象着她看到的景象——静止的火车上,一个胡须稀疏的年轻人倚在窗口,正出神地盯着她看,仿佛她是这世界上第一个女人。她的双眼无所畏惧地盯着他,仿佛她是一个女神,正直视着他的灵魂。那一刻,他们之间不存在任何隔阂,性别、宗教、种姓、阶层,所有的隔阂全都消散了。接着,她转过身,消失在一片玫瑰木丛后。

他不确定,她是真的出现在这朦胧之中,或者她只是他自己的想象。但很长一段时间以来,对他而言,她代表着某种基本的东西。在他的思想中,她有时是一个女人,有时是一条河。

他回到家,正赶上葬礼。工作让他很忙碌,挣来的薪水倒也打发了债主。凭着年轻人固执的乐观态度,他坚信有一天他的命运会改变,他会重回大学,完成学业。同时,他知道他妈妈正在帮他找老婆……

阿卜杜勒·卡里姆结了婚,有了孩子。每天下午教导学生,对付那帮吵吵嚷嚷的孩子们,从微薄的薪水中攒下每一分钱,为妹妹们筹办婚礼,应付其他开销,就这样过去了许多年。阿卜杜勒·卡里姆失去了年轻时那激昂的才华,也失去了野心,不再妄想去攀登拉玛努金、康托尔、黎曼曾经攀登过的高度。现在他的思维变慢了,多年的操劳,他的才智已经耗尽。当妻子去世,孩子长大离家之后,他微薄的收入终于承受得起那稳步降低的生活需求了。他第一次发现,他又可以思考数学了。他不再希望能徜徉在数学的世界里,获得新的洞见,比如证明黎曼的假说。那些梦想已经消逝了。他所能希望的,只是被那些先行者的努力所照亮,重温那些洞见的快乐。时间在玩弄残忍的把戏,当他有时间时,却已失去了才能,但这并没有阻碍他对数学的沉迷。在他生命的秋天,仿佛春天重又降临了,把他昔日的爱人带了回来。

在这个世界上,为饥渴所屈服

爱并非唯一的真实,还有其他真理……

——撒西拉·卢德希安维,印度诗人(1921-1980)

有时候,阿卜杜勒·卡里姆也会厌倦数学。毕竟,他老了。他拿着笔记本、铅笔、数学书,在庭院里一连枯坐好几个小时,这很伤身体。他站起身,全身酸痛,照看一下他母亲需要什么,然后出门走向埋葬他妻子的墓地。

他的妻子扎伊娜比生前是一个皮肤白腻的丰满女人,几乎不会读写。她在屋里懒洋洋地踱来踱去,在庭院里与洗衣妇聊天时,和蔼的笑声不时回荡。她喜欢吃——他仍然记得她丰满手指的灵巧指尖,勾住一块羊羔肉,同时铲起一小撮金灿灿的藏红花饭,庄重地送到嘴边。她的腰身给人一种很有力的感觉,可到头来,她还是拗不过她的婆婆。她眼睛里的笑意渐渐褪去,她的两个儿子被祖母夺去,祖母悉心照料他们,哄他们入睡,直到长成少年。阿卜杜勒·卡里姆对妻子与母亲之间的无声战争毫无知觉——他还年轻,沉浸在数学教学之中,想要驯服自己那帮顽劣的学生。他的确注意到,祖母总是抱着年幼的儿子,轻声哄他;年长的儿子则围着他母亲转,但他看不出这与他妻子的日渐憔悴有何关联。有一天晚上,他要求她过来帮他捏捏脚——这是他们之间做爱的暗号。他等待着她从女人们的睡觉处过来,渴望着她丰满的胴体、丝绸般柔滑的乳房。她终于过来,跪在床尾,胸口起伏不停,无声地抽泣,双手捂着脸。他揽她入怀,纳闷究竟是什么搅扰了她那安详的好脾气,而她整个身体瘫软在他身上。无论他如何安慰,她都不愿意说出,到底是什么打碎了她的心。最后,她抽噎着祈求他,她别的什么都不要,只想再要一个孩子。

阿卜杜勒·卡里姆受过现代思想的影响——在他看来,两个孩子,尤其是两个男孩,对一个家庭来说已经足够了。身为五个孩子之一,他尝过贫穷的滋味,体验过放弃学术生涯、挣钱持家的痛苦,他不愿意他的孩子再经历同样的辛酸。但当他的妻子轻声对他说,她想再要一个的时候,他妥协了。

现在,当他回想过去,他真希望自己能理解她压抑伤感的真正原因。怀孕的过程很艰难。他的母亲照顾着两个男孩,忙得团团转。扎伊娜比则躺在女人们的睡觉处,虚弱得什么都干不了,只能悄悄流泪,呼唤安拉来救自己。“是个女孩。”阿卜杜勒·卡里姆的母亲愁眉苦脸地说,“只有女孩,才会造成那么多麻烦。”她别过头,望向窗外的庭院,在这个庭院里,她自己的女儿阿耶莎——阿卜杜勒·卡里姆死去的姐姐——曾经在那里玩耍,帮忙晾晒衣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