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节(第19/41页)

说到画,李明溪眼睛亮了一下,可这光亮只像流星一样稍纵即逝。他叹了一声,说:“我发现我脑子只怕是有问题了。就说画,有时我把它看成命根子似的,几乎不能容忍别人碰它。可过了一会儿,我又会觉得它不过就是一张纸上涂了些脏兮兮的颜色。所谓艺术,只是人们意念中虚幻的景象。这大概同人们吸毒之后的感觉一样。总是这样,一些稀奇古怪的想法成天在我脑子里翻来覆去,很折磨人。”

如果真像李明溪所说,朱怀镜就拿不准这人此时此刻是清醒还是糊涂了。不过他知道同李明溪说话,该怎样就怎样,绕再多的弯子都没有意义,何况他现在已是似疯非疯了。这么一想,朱怀镜就直截了当地问:“明溪,你那幅《寒林图》硬是不肯脱手?有人想买哩!”

李明溪把头重重地摇着,像是里面钻进了许多蚂蚁。他摇了半天头,才说:“我就不明白那画真的值得那么多钱!天底下的人只怕都有病了。你不用说谁想买了,你要的话,拿去吧。”

朱怀镜没想到李明溪会这么轻而易举地就把画送给他,惊得嘴巴都合不拢了。他意识到这人只怕是快疯了。又怕他一会儿清醒过来反悔,忙问:“那画在哪里?”

李明溪把手懒懒地抬了一下,就没精打采了。朱怀镜顺着他手指的方向,打开书柜下面的门,见里面放着些画。这些宝贝就这么胡乱堆着,朱怀镜感到十分可惜。他翻了一会儿,才翻到那幅《寒林图》。他把画拿在手里,面对一摊烂泥般的李明溪,心里还是有些过意不去。可李明溪两眼茫然,似乎身处另一个世界。见这景况,朱怀镜客气话都顾不上说,只拍拍李明溪的肩,叫他好好休息,就告辞了。出了门,朱怀镜左右两手是两种不同的感觉。他右手拿着《寒林图》,感觉自己简直是握着当代中国美术史的一部分。他想,因为吴居一的缘故,这幅《寒林图》注定会载入中国当代美术史的。而围绕这幅画发生的故事,只要文人们稍加敷衍,就会很具传奇色彩。他的左手因为刚才拍了李明溪的肩,碰着了那暴露而冷硬的肩胛骨,就像触摸到了骷髅,叫他很不舒服。他禁不住勾拢几个指头在掌心擦了擦,想摆脱这种不祥的感觉。

朱怀镜开着车往回赶。他已忘记了李明溪那死硬的肩胛骨,心里只为《寒林图》兴奋。这画太珍贵了,目前已值二十八万人民币啊!美院这一带比较安静,晚上更显清幽了。过往车辆很少,公路两旁的民居掩映在林荫里,窗口的灯光柔和而温馨。朱怀镜却全然没有注意到这番宁静,兴奋的情绪在他的脑海里汹涌着。突然,朱怀镜两眼一亮,脑子一震,感觉几乎进入了另一重天地。原来,他驾车拐了一个弯,前面就是车流如织、霓虹闪烁的大街了。离街口还有几百米,朱怀镜把车靠边停了下来。眼前熙熙攘攘的景况,竟叫他感到无比落寞。真是莫名其妙!这么神经兮兮的,是不是受了李明溪的感染?他想放松自己,便使劲地摇头,大笑着自嘲。别这么小家子气!别这么神经病!可他的自嘲并不奏效,落寞的心境里又增添了几分惆怅。在他眼里,前面夜总会和酒楼的霓虹灯将大红大紫演绎成一种叫人绝望的凄艳。他感觉鼻子里面有些发酸,似乎眼泪快流下来了。可他的眼睛只是随着鼻子里的那阵酸楚微微地热了一下,流不出一滴泪水。刚才在李明溪那里,那疯子的情绪真的感染了他,他十分同情这位朋友,可他却用玩笑掩饰了。这世界,没有真诚的却在假扮真诚,有真诚的却要掩饰真诚。

朱怀镜独自感叹了好一会儿,直到真的认为自己很可笑了,才开车继续赶路。他将车顶前方的小镜子扳下来,对着镜子扮出一副老成而严肃的脸。他确信这副面孔同他熟悉的那些面孔摆在一起,人们看不出什么区别的。

进了政府大院,朱怀镜看看手表,才八点多。还早,干脆把画送到柳秘书长家里去算了。他先把车子停进车库,再往柳秘书长家里去。路过办公楼,见皮市长的办公室亮着灯光。朱怀镜猛然有一阵尿急的感觉,双腿发僵,肛门紧缩,背上生汗。心想,这画为什么要送给柳子风呢?怎么不可以送给皮市长?朱怀镜忙去自己办公室,取了打印好了的皮市长论文,拿着画去皮市长办公室。上了楼,又担心柳秘书长是不是也同皮市长在一块儿。他便回头看了看柳秘书长的办公室,黑着灯。他猜想柳秘书长没有来,要不然他的办公室也会亮着灯的。

果然只有皮市长一个人在办公室批阅文件。见朱怀镜敲门进去,皮市长抬头招呼一声:“怀镜,有什么事?”仍旧低头看文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