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过了一会儿,我爹又说:听说日本军队在什么桥边生事,然后占了我们的地盘,天下大乱了。这次招兵不是侯大爷打张大爷,是到很远的地方打日本兵的!

我妈说,日、日本在哪里哟?没听说过。那些人长的是人样还是猪样?不守着自己的家,守着自己的老婆娃儿,守着自家的田地,跑到我们这些地方来干啥子嘛,这些龟儿子日的!

我爹说,搬到安家山的半山里来单家独户地住,就是想躲开下面乱纷纷的世界。前些年,哪里太平过!大爷之间打来打去,撵得鸡飞狗跳。我们一心一意种庄稼生娃儿过日子。唉,好不容易把你们养大,现在又轮到你们去挨枪子!

我爹声音哽咽,梁根一个劲掉眼泪,只有梁勤傻乎乎地看看我爹又看看我妈,竭力想弄明白发生了什么事情。

一连几天,我爹借酒浇愁,喝得东倒西歪。保长又来催了。一天晚上,我爹站起来摇摇晃晃地走到我妈面前,把她头上的黑帕取下来,叫我妈给他缠住眼睛,然后喊我们三个人在屋里跑圆圈,他喊停我们便停下。我爹说,照现在的顺序走到我面前。我们便怯怯地上前,我爹伸出一根筷子,从我们的脑袋上一个一个敲过,一字一顿地说:

点——兵——点——将,

点——到——和——尚。

最后一次,筷子落到我的头上。我爹扯下黑帕子,一把把我揽在胸前。他的身体在抽动,我感到肩头上有泪水哗啦哗啦地滚落下来。我妈长嚎一声,双脚一软跪在我面前。我已经明白父母的选择了。

我把我妈扶到门槛上,她的身体软得像一根蔫耷耷的枯藤子。我叫梁根来陪她。我给自己倒了一碗酒,端起来给爹敬酒。我爹鼓着血红的眼睛用土碗碰了一下,我们一干而尽。我爹说,狗娃子,不管走到哪里,安家山永远是你的家,你一定要回来!

我爹做的是一个极其简单的游戏。在我们那一带,孩童们经常张着缺牙的小嘴唱:点兵点将,点到和尚,最后一个字落到谁的头上,谁就去做认定的事情。我爹就用这种方式,确定了我一生的命运,点兵点将,点到和尚,终老也是一个无妻无子的和尚啊!

以前我有些怨他,后来一想,他也是不得已,谁在逼他呀,他哪里知道,我也不知道。

那一夜,夜雨像游魂一样在树叶上徘徊,我平生第一次失眠。我想假如我死了,我就变成这样的雨吧,滴落到我家的核桃树上。我特别喜欢四川春秋时节的夜雨。躺在温暖的被窝里,静听天地间轻柔的雨声,我们就可以心安理得地赖在床上。但那一夜,我在雨声中靠在枕上,一个劲地抹眼泪。我不知道外面是什么样子,当兵又是何种情形?我能活着回来吗?然后,又想春花,春花的脸和手在我脑中一遍又一遍地放大后交替呈现。一夜胡思乱想,天快亮时才昏昏沉沉地睡去。

我被鸡叫唤醒。我爹拿着一根擀面杖追赶一只大红公鸡,公鸡似乎感到末日降临,加快奔跑,累得我爹上气不接下气,最后公鸡躲在我的床下,我爹在床边挥舞着擀面杖,公鸡在床角不动弹。我钻到床下,跟我爹一起逮住了大公鸡。我说,逮它干啥?我爹说,给你吃呀!我把公鸡放了,我说,怪可怜了,吃它干啥?我爹说,那也要逮住它,用鸡血祭祖呀!我爹又急又气,再去追赶大公鸡。

我妈端了一碗荷包蛋放到我的床前。妈的双眼肿得像三月的樱桃,头发乱蓬蓬的像深秋的茅草。她把碗递到我手上,又给我披上衣服,一个劲地催我趁热吃,然后坐在床边看着我,看得我都不好意思吃鸡蛋了。我说,妈你也吃一个,一边将筷子递过去。妈说,你快吃呀,我们在家里想吃就煮,你离开家哪有蛋吃哩!在我的记忆中,母亲从没吃过蛋,我们家的鸡蛋都是凑着换盐巴,或者放在那里以备客人到来。我执意要她吃一个,我说,就当我给您尽一份孝心吧,谁知道以后呢!妈的眼泪掉在碗里,声音哽咽地说,吃,我吃。

我爹把我们家的大红公鸡逮住了。我爹把我拉到堂屋正中,在“天地君亲师”的牌位前跪下,又叫老大、老三都来跪下,我爹把鸡冠咬破,挤出几滴血洒在我的肩头,又用手蘸血按在我的前额上,然后我爹也跪下,我们一齐向牌位磕头,祈求皇天后土、玉皇大帝、太上老君、观音菩萨、列祖列宗保佑梁草平安回来。我爹说,三百多年前,我们的梁姓祖先从很远的广东横穿大半个中国,带着几个红薯、一口袋种子来到安家山下,繁衍了梁家后代。梁草你听着,你很快就要离开这个家,不管走到哪里都要回到这儿,这是老祖宗给我们开辟的家园!

我妈从那天起便格外忙碌,变着花样给我弄饭吃。一向节俭的母亲恨不得把天下好吃的都堆在我面前,看着我吃下去,看我吃饭是她最快乐的事情。每天夜晚,我爹一个劲地抽烟,烟呛得他不停地咳嗽,有时咳得满脸通红。我不知道爹在跟谁较劲,他抽烟的狠劲,仿佛要把这个世界吸进肚子里去。我知道爹很无助,爹对山下的世界无能为力,爹无法抗拒风中传来的命令,就像当初他无法抗拒侯德胜和张忠信的命令。我爹把自己弄成残疾,才躲过了当兵的厄运。现在三个儿子中的一个命运已经注定,君叫臣死臣不得不死,这是列祖列宗也无法摆脱的命令,这是千百年来小民百姓的命运。我爹想得到这一层意思,又无法割舍骨肉亲情。我爹把置身人世的无奈都拧成一个又一个烟疙瘩,往烟锅里塞,狠狠地吸,咳得翻江倒海咳得牵肚扯肠,然后一声又一声长叹,似乎这样他才能轻松一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