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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妈只有偷偷抹眼泪。自从我妈听到保长的话后,眼泪就没干过。除了眼泪,我妈还有什么法子!

我妈的泪水流在了那些衣服上。她忙着把旧衣服拆了给我做鞋,把我爹的长袄拆了给我做成夹袄。妈说,冬天快来了,外面冷着哩!我妈说“外面”时,往安家山下望了一眼,眼睛落在半空,眼泪就迷住了视线。外面的天空被厚厚的雾罩住,浓得怎么也看不透。

雾中慢慢爬上来一个女人,是梁瞎子的婆娘。妈喊:哎呀,幺妹子来了,快上来坐!在搬凳子时慌忙撩起围腰擦去眼泪。媒婆用滚边花布袖子拭汗,抚着前胸大口大口地喘气,埋怨道:梁大哥呀,当初就是犟,非要搬到这半山上来住,俗话说,胳膊拧不过大腿,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你还能搬到天上去?这天底下哪儿不是皇上的土地?这不,叫你娃儿去当兵,你也莫得丁点办法!

我妈说,幺妹子你站着说话不腰疼,没生儿女不知道啥叫心肝宝贝,丑娃子狗娃子再怎么说也是我身上掉下来的肉,哪个当妈的愿把儿子送去当炮灰!

媒婆说,大姐你的眼睛就只能看到安家山这块天了,古时候还有女将穆桂英呢!我妈气不打一处来,话就迸出来了:别给我扯远了,妹子!我管不了外面的事,也唯愿外面的不要来害我们!媒婆说,哟,倒说我了,我是外面的,我来害你们?我爹连忙出来打圆场,妹子别生气,她哪是说你、哪敢说你啦!你是来给我们办好事的、办好事的!我妈赶紧转话,妹子,我是心里不好受呢,不敢说你哟,求你还不成吗?媒婆转而眉开眼笑,说,爬这荒山来累得我气也喘不过来,为啥?妹子我放不下大哥家里的事呢!我妈用围腰擦了擦凳子,让媒婆坐下,我爹递一根纸捻为她点上火,也拿一个小凳坐下,陪她说话。我妈说,幺妹子歇歇,我去给你烧水喝!

我知道媒婆来的目的。果然,她吐了一口烟,压低声音说:让春花嫁过来,赶紧跟梁草圆房。我听了又喜又惊,躲在门内不敢吭声。我爹的声音带着烟味和叹息,不紧不慢地说:梁草要走,妹子,我们不能害了春花。媒婆没说话,慢腾腾地抽烟。我爹又说,狗娃子一走,谁知以后的事呢?不如,不如,把春花说给丑娃子……

但眼下,谁开得了这口……媒婆说,这事得慢慢来,以后,以后才好改口。等狗娃子走了,再慢慢提出来。

我一口气跑到山上,在山上睡了两天两夜。我看到我们家的人打着火把到处找我,我妈喊得声嘶力竭。我不想理他们,我想躲开这世界上的所有人。没有人为我着想,他们只会命令我。连我爹也不为我考虑,他只想着老大。我为啥要去当兵?滚他妈的点兵点将!我对着山谷叫喊:我不想出去,我一辈子也不离开家!山谷里传来回音:我不想出去,我一辈子也不离开家!我大叫:啊!啊!

我听见回音与自己对话,我觉得很孤单,只想哭,便呜呜地哭了。

我把自己折腾得筋疲力尽,只好下山。既然不可能在山顶当神仙,我只有听话,听外面的话,听我爹的话。我爹的话是有道理的。他说得对,不能害了春花,不能让春花当寡妇。可我呢,我没办法,没办法就只有认命,认命了就心安了,就不那么痛苦了。为了我们梁家,我只有在战场上寻找生路,在死人堆里寻找活命的机会。这是我们梁家三个男人唯一的选择。

下山来,我就听话了。我爹倒下了,他发着高烧,不敢看我也不说话。

临走的那天,我妈用一个小布袋装了一把我家菜园里的泥土,缝进新做的夹袄里,说,在外面喝生水拉肚子时,就用这土拌点水喝,治水土不服哩。

梁勤、梁根都来送我。我爹也穿好衣服下床来送我。我站在石墙下,最后一次看着安家山。然后,跪在我爹我妈的脚下,给他们磕了三个响头,说,爹、妈,儿不能尽孝了!我妈抱着我哭出声来:儿呀,你一定要回来,哪怕妈死了,魂也要等你回来!我说,妈,如果我死了,把我家的蔷薇移一枝栽到坟前,我就能天天嗅到家里的香气了!

我妈哭得东倒西歪,我叫牛娃子守住她,梁根哪里守得住!我又叫大哥梁勤,梁勤死死地抱住她。我飞跑起来,我妈的叫喊像鞭子抽在后背上。一口气跑到山下,我才慢慢回过头来,望着安家山那一处孤零零的家园,以及那几个像黑点一样的人影。

我爹跑下山来送我。几天中他已经瘦得不成样子了。我们默默向前走。我说,爹,家里的事就丢给你了,你要注意身体!我爹就哭,狗娃,我对不住你!春花……

我说,让她当我嫂子吧!我爹望着我,身体一点一点地矮了下去,我爹哭得直不起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