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媒婆在后面喊:哟,杨家嘴到了!梁大哥,到万福家去喝一口水再走吧!

喝一口水,是我们那一带的客套话。客人坐定,主家男人陪着说话,女人便烧锅煮饭,不一会儿就会端上一碗荷包蛋,客客气气地说,没啥好款待的,请喝一碗水。水里至少有三个或五个鸡蛋,待吃完喝完之后再烧火煮饭。

梁勤听了媒婆的话说,好哩,正感口渴呢!我爹白了梁勤一眼,梁勤不敢再说话。

我的脸一下红到耳根,我知道大人的心思,便把头垂在胸前,埋头走路,心突突直跳。走过一片菜地,便看见几丛竹子。竹林边站着一个背背篼的小姑娘,穿着深蓝的花布衫子,手里拿一把砍刀,正朝我们这边张望。那女孩鹅蛋形的脸上有一双凤眼,扑闪闪的,像要飞动的蝴蝶。我们看她,她便走到菜园里,蹲下去砍一窝牛皮菜。

媒婆对我爹说,那就是春花,是个美人坯子呢!我爹说,看样子还很勤快。媒婆便喊:春花,春花!春花唉唉地答应,仍然埋头砍她的牛皮菜。媒婆说,来客了,来客了,快回去烧水煮饭。春花扔下背篼便往家里跑。媒婆对我爹说,看那腰身看那屁股,生他十个八个不成问题!我爹便嘿嘿地笑,我的脸早已臊得火辣辣的。

杨万福是个爱打哈哈的庄稼汉子,笑得没完没了,一张嘴那笑声就像滚豆子似的,一句话说完后,还要笑上一段才会停顿。这种性格让我一见便喜欢。他是那种看得开的男人,遇上不顺心的事几个哈哈便了结,背地里人们都叫他杨哈哈。

杨万福的哈哈贴着竹林的微风穿过来,笑声里带着凉爽。哈哈哈哈,梁幺妹高抬贵脚上杨家来了,哈哈哈哈哈哈,王顺华哩快回家烧火!哈哈,这就是梁大哥吧,哈哈哈哈,来坐,来坐,哈哈!春花,快去帮你妈,哈哈!

杨万福把桌子搬到房檐下,招呼客人坐下。春花已经在灶房里烧锅做饭,烟火气息飘出来了。春花她妈王顺华提着一筐鸡蛋上前来同客人打招呼,拿眼看我和梁勤。媒婆忙说,梁草,去灶房看看有事做么?王顺华说,这就是梁草啊,没事,没事,走累了,快歇着。一边说一边钻进灶房忙碌去了。

一会儿春花端水上桌,第一碗放在我爹面前。我爹从来没那么高兴,他把碗往亲家面前推,客气地让亲家吃,杨万福说,哈哈,你是客人,不要客气,哈哈,往后就是一家人,哈哈哈!媒婆说,杨大哥说得好呀,这一家人还客套个啥?

我爹又把碗推到媒婆面前,说,大妹子做好事,得先感谢你!媒婆又推让,春花再端了一碗放到她面前。我爹也不便先吃,一直等到杨万福的碗也上了才埋头去吃。我不敢看春花的脸,只能看见她的一双手。她的手指又白又嫩,沾了一些菜汁青色的斑点。她给我端来时,我看见她的手有些颤抖,开水溅到手上,她提着指头甩了两下便跑回灶房。我心想,是不是烫着手指了,便到厨房去帮她端碗。春花说,你是客人,让我来端。王顺华便大声说,这孩子懂事呢,梁大哥!我爹只憨憨地笑。杨万福说,哈哈,梁大哥的儿子,哪有不懂事的,哈哈!

饭后,我哥说,我们还要去赶场呢。我爹瞪了梁勤一眼,同时起身告辞。王顺华给媒婆送了一些鸡蛋,她便反身回梁家村。杨万福和王顺华把我们送到路边,他爽快地打哈哈,梁大哥,还有梁勤、梁草,以后赶场路过杨家嘴一定要上来喝水啊!哈哈,春花呢?王顺华一努嘴,春花仍在菜地砍牛皮菜,不时拿眼偷偷往这里张望。我觉得自己手脚都不知该往哪儿放了,恨不得地上有一条裂缝可以钻进去。梁勤傻乎乎地向春花挥手,我爹在他的手上拍了一下,说,快点走,时间晚了,要散场了!

从那以后,爹便经常差我去杨家。有时候送点粮啊菜啊,有时候去杨家帮工。几年之后,我们兄弟仨已长大成人。遇上农忙季节,梁勤和我便一起去。割麦子、栽秧子、打谷子一类的事儿就由老丈人带我们兄弟俩一起做,春花和她妈就煮饭送饭。忙了一天,杨万福喜欢喝上几杯玉米酒,他吩咐春花给我们兄弟俩摆上杯子,我们哪敢喝酒,我爹还没允许哩。杨万福说,梁草,我算不算也是你爹?我便低头默认。杨万福说,这就对了,这是我前世修来的福分,哈哈,我有两个干儿子了!来,陪你爹喝一杯,梁勤已经是大人了,你也喝点。哈哈,喝!

我爹总是说,你们还是小孩,喝什么酒!其实,我们仨都喝过爹的玉米酒,当然是偷偷摸摸地尝。梁根说,爹是男人可以喝,我们也是男人,也该喝。梁根像我爹那样端着酒杯总是喝得很响,我只啜了两口,呛得直咳嗽,梁勤一口倒下一杯,当他再去倒第三杯时,梁根把酒坛抱走了。梁根说,喝多了,爹会发觉的,爹要发脾气打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