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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节还没过完,大年初三鬼子的大炮就响了。我们立即奔赴阵地。敌人用飞机地毯似的轰炸。敌机一到,我们的人死伤大半。然后是大炮集中火力,向一个方向猛攻,炸得砖啊土呀满天飞。敌人在坦克和大炮的掩护下,步步紧逼,一旦有一处城墙垮塌,便猛冲而来。我们守的那个城门,是敌人猛攻的区域,我们被炮弹炸得晕头转向,硝烟和炮灰让人看不清什么,呛得人一嘴的沙土。我凭着钢盔判断敌人,连续打倒了两个鬼子,一梭子弹扫射过来,我一翻跟头掉了下去。敌人冲上来了,我们开始打白刃战。我从死去的战友身上捡起一把大刀,往后一挥,借着回力,对准鬼子的肩猛劈下去,一声惨叫后他倒在地上。当时我脑子里一片空白,一个劲地砍呀杀呀,我只有一个想法,砍死他我才能活。砍倒两个鬼子后,我突然听见有人叫撤。我当时正跟敌人拼得起劲呢,听到命令我就往后退,一边抡着大刀看着前面的方向,这时我再次听到有人喊,鬼子太多了,快撤!我一慌两脚踏空掉下城墙,急忙爬起来就跑,我们躲进民房,边打边撤,最后从墙头垮塌的地方冲了出去。

晚上,我们退到一个小村庄。村子里的人早跑光了,借着月光,我们挤在一户人家的草垛上打瞌睡,周围都是一些陌生的面孔,问他们是哪个军的。糟了,都不是李军长的人,我才知道我被打散了。

迷迷糊糊地瞌睡,脑子里尽做噩梦,还在跟敌人拼刺刀,哼哼唧唧的尽是杀声。醒来就一个劲地想,我今天杀死的两个鬼子,有一个的面相很嫩,他妈肯定不知道儿子已经死了。菩萨保佑,妈,我还活着。我活着,但我已经杀人了。天啦,杀人,这是我以前从来不敢想象的,今天以前我还没杀过生,一只蚂蚁都没杀过。我妈信佛,每月初一、十五都要往安家山嘴的观音庙去敬香,从小就教我别干坏事恶事。但今天我杀人了,我也是没办法啊,难道让他杀死我?我只有杀了他才能活下来。既然你们跑到我们的地盘上来,我只有杀你,理直气壮地杀你!我这样安慰自己,又打起瞌睡,噩梦不断,被我砍死的那个娃娃瞪着我,肩头一个劲地喷血,我又挥着刀使劲乱砍。醒来时我满头大汗,一缕阳光从房顶的窟窿中投下来照在脸上,我睁开眼睛,心想,又见到太阳了,谢天谢地,我还活着。

后来,我在台湾学习认字后,一有空就看点关于战争的书。我看见一本书上写着:卫生豪司令部署作战后,便于当夜离开了关阙,他早已料到关阙难保,在训话后给了守城军长李洪武一份秘密手令,要他在情况紧急时按手令行事,那份手令上写着:相机撤退!

看着这段文字,身上再次出了冷汗,要不是我当时后退一步便掉下了城墙,我可能也倒在那些乱七八糟的尸体上了。我当时正跟敌人拼得上劲呢,不是与城共存亡么,怎么就撤退了!

从那之后,我就没见过李发生,心想他可能死了。后来梁玉他爸托人到止戈铺镇旁边的安兴镇去打听,人家说安兴镇早改名红光镇了。那里的人说有一个李发生,是一个卖饲料的暴发户,有了钱娶了一房女人又在外面养了一房女人,大房把二房杀了,自己也喝农药死了,当地人正谈得欢呢。你问的是不是这个李发生?托的人说,是七十年前的那个。人家就说,你有病啊,问一个死鬼!

我后来就难得去打听那些人了,没死在战场上,也老死了,像我这样活着的,不知是前世积了多少善德,还是梁家祖宗保佑,那个长着一张大白脸,挺着大腹的卫司令晚年在台湾一门心思打高尔夫球,说老来最大的成绩是减掉了四十公斤肉,老死的时候瘦得像一截枯藤。他是趁我们吃不饱的时候拼命吃,我们都吃饱了,他又把自己饿死了。他总是长了一根与大多数人相反的筋,我们拼死决战,他却溜之大吉,还堂而皇之地下命令:相机撤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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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走出躲避的地方,感到又饿又累,全身晃晃悠悠的没有力气。一些人在民房里找吃的,我也跟着去找,找了半天只在马槽里找到一些剩下的黑豆。马已经不知去向,黑豆上黏糊糊的还有一股马粪的味道。我抓起一把在水里洗了一下,放进嘴里嚼着,不敢下咽,一口吐了很远,又四处打量,确信无法再找到其他吃的,我便强迫自己吞下去,双眼一闭,喉头一收缩,豆渣便滑下去了。为了应付可能碰不到其他吃的,我再次跑到马槽里,把黑豆收捡得一干二净,放进衣服口袋里。这才跟着溃退下来的人流走。我问那些跟我穿着同样军服的人,要去哪里,他们也是一脸茫然。走了几天之后,我们这些散兵被收留了,被编入操着各色口音的新队伍,在一个叫花铺的小镇驻扎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