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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天慢慢地来了,原野上照旧开着一些野花,我心想花铺这名字真是很适合这里。因为没有山,这里比我的家乡梁家村的坝子大多了。梁家村的春天开满了各种野花,从平坝一直延伸到山顶。淡淡的雾散落在山间,如真似幻。我爹喜欢坐在我家石墙的门槛上,看着层层叠叠一直铺上山巅的油菜花,笑眯眯地抽上一袋水烟。这是一年之中最愉快的季节。而我喜欢蔷薇花开的日子,因为我就是蔷薇花开的时候来到这个世界的。那时油菜已经结荚,漫山遍野都是绿油油的,只有我家的院墙内外铺满了花瓣,微风一吹,枝头的花瓣纷纷扬扬飘落在地,让人想起古戏里天女散花的场景。

花铺没有油菜,也没有蔷薇。只有稀稀落落的苹果树上颤巍巍地开出一些细碎的小花,以及地上很贱的野花,昭示着微弱的春天气息。老乡们仍然在地里忙碌,但另一个神经集中在战事上。有时三三两两地聚在一起,惊惶不安地谈论着日本人快要打进来的消息,暗地里收拾家里的金银细软,时刻准备逃亡。

我们的连长听说话的口音与川话接近,但很多话又不完全不同。他带着我们筑土壕,又在土壕下面挖深沟。他说,这样就能堵住日军的坦克。我们也就信以为真。再说,对连长的话,我们也不敢反对。

春天,我们不再担心寒冷,但不能不忍受饥饿。我们每天只能吃两次稀饭,那稀饭都能照得起人影,还夹杂着老鼠屎,饭上面漂浮着一层肉虫子,玉米渣呀,小麦渣呀也都掺和在里面,一看就是陈年的烂米。实在难以下咽,我就把眼一闭,狼吞虎咽。长官说,眼下物价飞涨,又是春荒时期,能这样维持下去已经很不容易了!我们一个一个饿得皮包骨头,还要修筑工事,夜里只好去找充饥的东西。我们把正在灌浆的小麦拔出来喝浆水,把老乡的鸡按住杀了吃,把刚播下的种子翻出来洗过吃掉。老乡们对我们敢怒不敢言。

夏天来到,我们不断听到隐隐的枪炮声,声音离花铺越来越近了。连长带着我们挨家挨户地传达命令,叫老乡们赶快撤离。尽管他们收拾了家里值钱的东西,但真要离开时又没有勇气,毕竟离开祖祖辈辈居住的地方,抛入未知的外面世界,不到万不得已时谁也不愿跨出家门。我们说得口干舌燥,也没人相信我们。胆大的人说,你们还在这里,我们就不怕。也有人说,枪声还远着呢,再等几天走也不迟。一个老秀才说,我们王姓和钱姓家族两千年前就居住在这里,任你改朝换代也没挪窝。祖宗的祠堂和老屋也在这里,我们能撤到哪里?问得我们一脸茫然。老秀才说,明天是黄道吉日,我闺女出嫁呢,长官赏光来喝喜酒!连长怒气冲冲地说,喝个,死到临头你们还不知道!老秀才说:自古女人以名节为重,结了婚,我闺女就可以名正言顺地跟着男人一家走哇,兴许还能生下孩子。至于我,我这把年纪了,就是死,也要死在祖宗留下的老屋里。

第二天早晨,天空艳丽无比,懒洋洋的云朵在微风中游动。那是一个绝好的天气,没有人想到灾难就会降临。老秀才家的院坝里摆开十多张八仙桌,人们在惴惴不安中等待品尝难得的美味佳肴,也有的人谋划着喝了喜酒吃了大肉就离开这里,携家带口开始逃亡。老秀才穿着长衫在院门前等待迎亲的队伍。大路上走来一群人,欢天喜地吹着唢呐。为了让老秀才高兴给点赏钱,吹唢呐的格外卖劲,把个唢口对着天上,吹得脸上、颈上暴出了青筋。红绸衫没有遮住新郎粗壮的手脚,显示出他是一个做庄稼的好汉子。他在一群孩子的哄闹声中显得有些羞涩,眉眼和嘴角挂满了憨憨的笑。看得我这个当兵的眼馋。我想,要在家里,我也该结婚了,我也会像他这样穿着红绸衫,脸上漾着笑。新娘变成了春花,我和春花手拉着手走进灯光昏暗的洞房……

但此刻,我们跟在连长身后,从这些接亲的队伍边走过。新郎很识趣地给我们点烟。连长是个大烟鬼,一见烟脸上的表情就柔和了。这年月,粮价上涨,烟简直是难得的奢侈品。我接过喜烟猛吸一口,呛得直咳嗽,引得周围的人哈哈大笑。连长正色道,笑什么笑,你们就等着哭吧,叫你们撤离,你们还闹着接亲!连长说完一扬手,指挥我们去办喜事的地方。我知道连长和我们一样肚子里缺乏油荤,我们已经闻到了好酒和大肉的味道。老秀才家放起了鞭炮,人们都出来接亲。新郎进门后,厨师们在后堂吆喝开席。老秀才不等连长开口,就把他拉到上席坐下,又招呼我们坐了一桌。我们哪见过这么多好吃的食物,馋得肠胃翻江倒海,一落座就吃开了,早已把撤离的事忘得一干二净。我看见连长那个吃相特粗鲁,嚼得满嘴都是油,在一旁看着的老秀才直皱眉头。过了一会儿,新郎来敬酒,我趁机喝了好几大杯。院坝里满是猜拳闹酒的声音,微风中也灌满了酒气。我们吃得肚子快撑爆了,还一个劲地打酒嗝儿。连长歪歪斜斜的身子勉强撑起来,朝天放了一枪,闹酒的声音戛然而止。连长打着一连串酒嗝后,结结巴巴地说,大家吃饱了喝足了,赶快撤离!啊,赶紧准备撤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