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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宝鸡后我们都松了一口气。我们站在铁路边,看到火车开来大家欢呼起来,纷纷挤上火车,以为到西安去,便有枪有炮有白面馍馍了。哪知到了西安火车并未停下,而是一股脑儿往前开。从车窗往外看,白茫茫的雪地上,树木和房舍蜂拥而来,又呼啸着退去,弄得我眼花缭乱,头昏脑涨,直想吐。张浩存说,这叫晕车。晕车的滋味太难受了,想吐又吐不出来,想睡又睡不着,咣咣当当的声音让人更烦躁。大家脚挨着脚,挤在这个闷铁罐里,空气污浊不堪,有吐了一地的,有憋不住尿湿裤子的,到处是臭气。李发生问,要拉我们到哪里去嘛?张浩存也一脸茫然。我一心盼着这个铁壳子停下来,我快晕死了!这样昏昏沉沉地睡着了。也不知过了多久,睁开眼,又看见窗外是山了。火车又钻进洞子,巨大的呼啸声震耳欲聋。一天夜里,李发生在我耳边大声说,快醒醒,长官叫下车了!我睁开眼睛,才知道火车停下了。车外只有一幢房子和几棵树。我懵里懵懂地问:有鬼子了?李发生说,谁知道呢!

我们下车后,火车又开走了。小站上站着一些川军,还有的没让下车,跟随火车走了。我们才知道一起出来的川军已被拆散了。不一会儿又来了一列火车,我们听见有人喊“上车”,我心里老大不愿意。李发生推了我一把,我被挤上车,再次听见单调的车声,我又想吐,便闭上眼睛。

天亮后我又看见平坝了,张浩存说,这地方可能是河南。李发生问,你来过?张浩存说,我跟你一样,是个地道的川耗子,在成都那个大盆地土生土长,哪里出过川!我懒得睁眼,管他是哪里,只要让我下车就好,我再也不想坐火车了。

后来终于叫我们下车了。我摇摇晃晃地跟着人流走,双脚似乎踩在棉花团上。李发生说,没有山呢,全是平原大坝。太阳又红又大,晃得我睁不开眼睛。无边无际的平坝就在面前。我觉得自己像一棵无根的草,被抛到一个陌生的地方。站台上全是人,我像一个掉进人海里的蚂蚁,竭力想抓住什么,我抓到李发生的一只手,李发生的手冰凉得像死人。李发生也把我抓得紧紧的,好像一松手,我们就会被人流淹没。我看到张浩存在人群中东倒西歪,满面通红,忙伸手拉他,我的手被人撩开,我们被推到另一边,张浩存伸开手在人流中左冲右突。

我们就这样失去了家,被抛到了国家的风口浪尖上,历尽沧桑,九死一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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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出川的第一站,后来才知道那地方叫郑州。我们简直像菜籽掉进海,到处都是穿军装的人,部队像蚂蚁一样多。那是啥阵势呀,一看就是要打大仗的样子!我心想,这么多兵还怕日本鬼子,就是三个擒一个,也要把那些龟儿子挤死、卡死、压死嘛,还愁打不赢!

一上战场就邪门了。前面的人墙一瞬间就没了,比土墙还倒得快。鬼子还不见人影,只有子弹在空中穿梭,这边的人浪倒下去,另一拨又拥上去。天啊,仗是这样打的吗?这哪是我想象的打仗啊,杀人简直比割麦子还利索!坝子里的尸体堆成山,后面的人便跳上去架枪,没打几枪,轰的一声,死的和没死的都飞上天了,又稀里哗啦地散成碎片掉下来。肉呀,骨头呀,血呀,混合着四处乱飞。开始还听见喊杀声,举着刀枪的身体便直挺挺地倒在地上。到哪儿去杀呀?鬼子躲在铁壳子里,铁壳子向外喷子弹就像射水一样。人家离你远着哩,你怎么去拼、去卡、去砍呀!那些操着各地口音的人,是抱着杀敌的信念来的,没见敌人就挨枪子了。死不瞑目啊,一个一个眼睛鼓得比铜钱还大。活着的只好破口大骂,我日你妈,狗日的日本龟儿子!

长官看着不行了,挥着手枪往后退,人浪便往后涌,互相推搡着找生路,踩的踩踏的踏,喊妈的叫救命的,啥声音都有。这时,飞机又来了。炸弹下来了,扫射也来了,我们往哪儿跑啊?眼看着不行了,一脚掉到弹坑里,人和土一起往下滚,压了我一身。惨叫声很遥远。我一个劲往外爬,抓到一截东西,天啦,是一只炸断的手臂!再往上刨时,又刨到一个人头,我发疯一样大叫着,把那血淋淋的东西扔掉。我爬上去时,弓着背一个劲地向人流的方向跑。有人在叫“梁草”,是李发生。李发生的肚皮上擦了一条口子,我顾不得给他包扎,一只胳膊挽起他的手臂继续跑。我们的营长也在跑,营长一边跑一边叫大家快跑,直到跑进一个小村子,营长才叫我们停下。营长说,他是奉上面的命令叫我们撤退,保存实力要紧。,我哪里听见撤退啊,要不是看见大家跑我也跟着跑,恐怕已经落到日本人手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