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六章(第9/12页)

死啦死啦:“会操炮吗?”

他瞪着我。我莫名其妙地摇头,然后我明白是要我翻译,我向全民协助翻译。

全民协助:“NO……NO。”

死啦死啦:“帮帮我——帮帮他。”

我不确定全民协助是否听懂他的话,但死啦死啦的表情里总是能同时放下强迫和安慰。全民协助又一回开始做无助的啜泣,那门九二步炮本来就对着门口,现在已经被我们推了过来。

我对着全民协助地耳朵根吼(英语):“帮你自己!”

全民协助哭泣。哆嗦。操炮装弹——我不知道人怎么能同时做到这三件事情,但他是个技能娴熟的军械士。尽管声称从不对人开枪。

日军已经在麦师傅身上下了第一刀,同时扯掉了他嘴上塞的布,那是为了让我们都听到他的惨叫,于是我们听见一句我们熟得连做梦都能说出来的骂人话从雨雾中传来。

麦师傅:“你妈拉个巴子!”

如果不是全民协助,我们几乎就要想笑,全民协助在哭泣,在哆嗦,在校炮,我不知道一个人怎么能哆嗦着校炮,但他就是抖得像外边雨水浇淋的草叶。

死啦死啦贴着全民协助地耳根子大叫:“好了没有?!”

第二刀已割下去了,第二刀会让日军满意的,第二刀的时候麦师傅开始惨叫。

全民协助捂着耳朵把自己团在炮轮子下了:“NO!NO!”

我从瞄准具里看了一眼:“好了!”

于是死啦死啦尽他最快的速度拉动了炮栓,轰的一声,炮的后座把他都撞翻了,那发七十毫米炮弹穿飞了雨雾,全民协助哆嗦归哆嗦,瞄得是着实不含糊,什么都没有了,那辆车没有了,麦师傅没有了,一个钢铁的王八壳子在空中翻飞。

我陪着全民协助坐在角落,因为我是能用他的母语和他交流的人,其他的人各有各忙,我们尽力让这固守地岁月回到平常,其实用不着尽力,凭本能我们也能让它回到平常。

全民协助已经不再哆嗦了,他现在改成了发傻。

全民协助(英语):“我恨那个人。”

我(英语):“哪个人?”

全民协助(英语):“在箱子里装满了乒乓球的人。”

我只好苦笑(英语):“我用了小半辈子来学习荒唐。”

全民协助(英语):“你去过堆放物资的地方吗?”他也不看我的摇头:“那里就像一座山,很多我这样的人在那里晃,脸上写着与我无关。对啦,我就是那个会把乒乓球装进箱子里的人。”

我(英语):“别说啦。别说啦。”

全民协助(英语):“他是惟恐别人把乒乓球装错箱的人——他很讨厌。”

然后他就又开始哭,哭得好像世界上他最亲爱的人去了。

我发了会呆(英语):“麦师傅是个好人,他来自密执安州。”

全民协助(英语):“什么?”

我(英语):“麦师傅的墓碑。我给他想的墓碑。”

全民协助没说话,他的沉默我不知道是赞同还是反对。

我们没天真到忽略美国在这场战争中有与我们不同的国家意志,但像麦师傅和全民协助这样比我们离家更远而来地,他们确确实实就是好人——后来我又想起很多的好人,在我后来的一生中一直相信世界上充满好人。好人就是平平静静和你一起生活在世界上的其他人。

麦师傅后来确实拥有一块小墓碑,在个比中国人战死之地更便于吊唁的地方。七十七岁那年我发现马萨诸塞州的阿尔杰·柯林斯也曾来过,七十七岁的我对着个一生再未谋面的家伙微笑:全民协助是个贱人,他一辈子也没改掉他的恶习,他仍然热爱涂鸦,即使那是他的热爱,即使是来到中国。

我们把那口箱子抬离主堡,因为它在这里很碍事,因为我们一看见它就立刻会想起什么。

我们后来把麦师傅放在我们停尸的地方——我们放下了那箱乒乓球,因为我们已经失去了麦师傅和麦师傅在这世上曾寄居过的肉体。

我们放下了那口箱子。放在已经横三层竖三层码成了垛地尸体旁边,那都是我们曾经的袍泽——不。永远的袍泽。

炮弹在炸着,子弹在飞着,狗肉嘴上叼着什么,瘸着拐着在战壕里穿行,有时它跃出壕,有时又蹿入壕里。身边的那些失近弹几乎不形成干扰。

麦师傅的死是给我那团长的最大打击,他失去了所有的支援,至少在全民协助能够接手之前。这些青黄不接的日子里,真该好好看看狗肉,它穿行炮火为我们叼来野物时,就像瘸着的黑色闪电,子弹根本碰不到它,或许日军也热爱这样通灵的生物,刻意错开了枪口。

狗肉几乎是在用战术动作在向树堡接近,而且它的战术动作远比我们标准。